他顿了顿,望向裴承绪,神色一如往常冷静:“我带来的人你可随意差遣,只一点——须尽快动工。不能等下一场暴雨落下,那时宁陵会再陷险境。”
裴承绪连连拱手称诺,略一犹豫,又道:“启禀都督,属下有一位旧识青年,素来熟水利之事。他本是凉州人,听闻他家族早年便以营渠筑坝为业,几代人都在此行出力。虽非官身,却于治水一道颇有心得,可协助一二。”
姬阳听闻“凉州人”三字,眉头轻蹙,语气微缓:“是何人?”
裴承绪忙道:“如今人便在外候命。若都督愿见,我这便叫他进来。”
姬阳凝眸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唤进来吧。”
裴承绪领命而出,片刻后便带着一名青年入内。
那人一身墨衣,身姿修长挺拔,眉目清朗,气度不凡,步入帐中时,面上带着浅淡笑意。他拱手作揖,语声温润:“末学
燕渡,见过东阳都督。”
姬阳坐于案后,目光微敛,静静打量着他。心头警意却不动声色浮起——正是此人,先前在客栈中持刀救人,刀法利落、身形灵动,与他曾在战场上对峙多次的那位瀚北霸主楼弃,有几分神似。
可眼前这燕渡,自称只是凉州一介江湖游子,又有郡守作保,他一时也不好多言。
姬阳面无异色,淡淡点头:“你若真有本事,便协助郡守尽快筹划修堤之事。此事关数千百姓性命,不容有失。”
楼弃依旧神色从容:“属下明白。只求都督放心,此事在我,必不辱命。”
姬阳轻轻一顿,终未再多言,只挥手道:“退下吧,明日一早,便开始。”
楼弃抱拳应下,转身离开帐中,背影潇洒。
等他走远,姬阳垂眼盯着案上的舆图,目光微深:“此人……不简单。”
陆临川闻言,轻声应道:“主公是觉得他有别的目的?”
姬阳未答,只眸色暗了暗,低声道:“多留意,走着看吧。”
深夜,院中灯火已熄,屋内却仍有微弱的烛光摇曳。
晚娘坐在床边,一手拿着团扇,轻轻替姜辞扇着风。夏夜闷热,风从窗棂缝隙挤进来,也带不走屋中滞留的暑气。
姜辞侧身而卧,额发微湿,面容却沉静。
晚娘忽而低声问道:“姑娘,我读书不多,识字也少,但这些日子总听人提‘治水’二字。我心里一直不解,这治水为何这么难?既然难,为何代代都治?又为何从没见哪朝哪代把水患彻底断了?”
姜辞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困惑,静了片刻,缓缓起身坐了起来,披衣靠坐在床头,目光微垂。
“你的疑问,”她轻声道,“其实天下百姓都曾问过。”
她顿了顿,望向窗外那一轮沉沉夜色,“水,自古就是大患。它柔,却也最无情。若天降暴雨,山河翻涌,片刻之间便能冲毁良田、卷走村落,河堤一破,数十里之地尽成泽国,百姓无家、牛羊尽失,田地荒废,甚至染疫而亡。”
“治水,是为护一方平安,是为保百姓温饱。”她语气温缓,却字字清晰。
“你说,为何年年治,却总不能断根?因为水之变幻无常,人心之力终有限。河道淤塞、堤坝老化、山洪突至……凡此种种,皆是常事。今日堤固,明年或又崩;今日除险,他年或再患。即便有再多兵马工匠,能堵一处,未必顾得全局。”
晚娘听得神色肃然,手中扇子不觉停了下来。
姜辞继续说道:“历朝历代,凡是明君仁政之主,皆不敢轻忽水患。古时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便是为此。”
“能治水,便能得民心;能安水,便能安天下。若你问我,为何人人都去治水,便是这缘故,百姓的命,全在这一水字上头。”
说到最后,她轻轻一笑:“所以,如今姬阳肩负此事,虽非帝王之身,却担着万民生计,容不得半分懈怠。”
晚娘怔怔地看着姜辞,良久才低声道:“姑娘……奴婢原以为不过是修修堤坝、清清河渠,竟不知,这水里也装着天下苍生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