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长前后眼,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苏军要带他们去的地方,其实是一处秘密军事基地。苏联红军预计到迟早会与关东军有一场决战,所以在东北布下了一张间谍网,用以搜集情报,掌握关东军的一举一动。大腮帮子等劳工逃过边境,立即被苏军进行了严密审问,从中选出的这部分人,将被送往西伯利亚的一个训练营接受间谍培训。这些人毕竟身份特殊,大多来自八路军、东北抗联或者游击队,经历比较复杂,又多是农民出身,别说俄文,连中文也不认识,只能当成外围情报人员使用。受训内容包括辨识部队番号、武器类型、密电码通讯,等等。所谓的“密电码”,泛指摩尔斯电码,通过发报机发出滴与嗒的信号声,可以让每个字和标点符号彼此独立地发送出去。在当时来说,这是最快捷、最安全的传递情报方式,发报人即便不认识字也没问题,一组密电码五个数字,每一组数字代表一个意思,只要熟悉密电码,就可以把掌握的信息传递出去。按照苏联人计划,他们会在受训之后潜回中国东北,刺探关东军的情报。如果大腮帮子等人事先得知这个计划,不知他们是否愿意留下,但在当时的处境下,他们选择逃亡也是必然。
这一天,火车在行进途中遇到了暴风雪,大雪下得铺天盖地,狂风又卷起地面的积雪,铁轨被完全吞没,到了夜里,列车被迫停了下来。由于天气实在太冷,人蜷缩在车厢里冻得直哆嗦,负责看守的苏军军官和士兵都喝了多出平时数倍的伏特加,倒在车厢中闷头大睡,鼾声如雷。其中一个当兵的喝多了要吐,军官迷迷糊糊地踹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吐在车厢里,当兵的就打开车门,跳下去呕吐。大腮帮子他们仨已经计划好了,恶劣天气最适合逃跑,因为暴风雪将立即抹去他们的足迹,加上风太大,军犬也无法根据气味长时间追踪,只要短时间之内不被抓到,苏军十有八九会放弃追捕,因为在苏联人眼里西伯利亚荒原是苦寒之地,逃跑的人不可能在暴风雪中生还。不过同样因为顶风冒雪,逃亡时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也会加倍。权衡再三,大腮帮子等人仍决定在暴风雪中出逃,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下,至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摆脱追兵。成败全看头天,撑过这一天之后,凭他在长白山趴冰卧雪追逐野兽的一身本事,就有希望活着逃出西伯利亚荒原。
大腮帮子见时机已到,冲齐二虎、老周使了个眼色。那二人心领神会,蹑足潜踪离开座位,跟在大腮帮子身后,本想顺手偷些食物和火柴之类的东西,却看到车厢门口那条军犬正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大腮帮子熟悉狗性,赶紧回过身从小桌子上抄起苏联军官吃剩下的半个牛肉罐头,送到军犬嘴边,又拍了拍它的头。军犬这些天也跟他们待熟了,就趴下没吭声。临下车时来不及拿别的,大腮帮子只顺了一件苏军士兵穿的熊皮坎肩,本来想再摘下醉酒守卫挎在身上的步枪,却在此时,那个守卫动了一下,嘴里还叨咕了一句什么。大腮帮子没敢再碰他,三个人一个按一个跳下火车,冒着刀子一样的风雪,看定了方向,埋头朝着南边跑了下去,暴风雪很快就抹去了三人的足迹,狂风在西伯利亚肆意地呼啸,茫茫雪原上的三个黑点,就这么消失在了远方。
那个下车吐了一通的士兵,转身爬回去合拢车门,裹紧了皮袄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跑了三个人。苏联军官半夜醒来,才发现身边少了三个人,但是并没有追击,因为苏军也畏惧荒原上的严寒,出逃的三个人几乎赤手空拳,连火种也没有,不可能在寒冬的西伯利亚荒原中存活,逃走就是个死,没必要再去追赶。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这些人放弃活下来的机会,选择在暴风雪中跑出去送死?
再说逃走的这三个人,虽然身上穿着发给他们的军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子,脚底下有毡筒子鞋,可在西伯利亚暴风雪带来的严寒之下,再厚重的大衣也没用,呼啸的风雪使人窒息,眼睛、鼻孔、嘴唇全被冻木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开始吹到脸上感觉像是被刀子划伤了一样,后来脸和脚都没了知觉,严寒迅速消耗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量,连鼻子里的鼻涕也冻住了,一步一挪都够呛,那还怎么跑?大腮帮子在关外打猎多年,知道如何对抗风雪,他把那件熊皮坎肩撕成了三块,每块上面都捅了俩窟窿,蒙在头上当面罩,以此抵御暴风雪,不至于让眼睛和嘴巴都没法张开。他们仨一步也不敢停:一来尚未远离火车,还是担心有追兵,必须尽快逃命;二来在暴风雪肆虐的空旷荒原上片刻也待不了人,一旦站住了就会被冻成冰坨丢掉性命,必须拼命活动才可以保证不被冻僵。大腮帮子在出逃之前,再三叮嘱过老周和齐二虎:“一望无际的荒原看似平坦,实际上仍有许多起伏,你瞅这个雪坡是往上走的,一定先用前脚尖踏雪,前脚踏实了再抬起脚后跟,如果说一不小心绊倒了,你就脸朝下往下趴,以免从雪坡上滑下来,万一滑下来你也别慌,翻滚时身上别较劲儿,绷得越紧摔得越狠,控制住下降的速度,不能让山坡来摆布你。”他们仨跑到后半夜,风雪已住,广袤的荒原上布满了积雪,积雪最厚的地方,踩上去齐腰深,针叶林、松树林、桦树林都在冰冻中静止了,成片成片绵延无际,天地之间浑然一色。
大腮帮子估摸着已经逃出了苏军的追击范围,他和齐二虎身强力壮,顶风冒雪逃了多半宿,还可勉强支撑,老周可是顶不住了,却又无法停下喘息,因为身上跑出了汗,一停下来就得冻成一层冰,眼看着老周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儿,呼哧呼哧喘着不均匀的粗气,怕是坚持不住了。大腮帮子知道再不想办法,老周可能就挺不过去了,他举目一望,前边似乎是片森林,忙和齐二虎架上老周拼命往那边走。大腮帮子眼尖,瞥见雪地上有一簇像树枝样的东西支了起来,他上前扒开积雪,竟是一头驼鹿的残骸,皮肉全被野兽啃没了,仅余残骨,鹿角高高支撑起来。他让齐二虎把老周撂下,就地挖个雪坑,再捡一些松枝撑起洞顶,他自己从鹿骸上拆下几根肋骨,在岩石上磨成锋利的骨刀,再将树枝削尖,使用原始的钻木取火之法,很快点了一堆火。老周有火堆取暖,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三个人之中,只有他念过学,他告诉大腮帮子和齐二虎:“西伯利亚古时是一片泥泞之地,南部有个贝加尔湖,即古匈奴之地的北海,传说苏武牧羊就在那里。苏武不肯投降匈奴,匈奴就让他在北海牧羊,嚼雪吞毡,历尽艰辛,十九年持节不屈。”别看大腮帮子认不了多少字,但是从小跟随当持宝道人的父亲行走江湖,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典故,至此恍然大悟,敢情苏武牧羊的地方就在西伯利亚这圪挞?苏武才被关了十九年,给咱一整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啊!一定要活着回去,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荒原上!
齐二虎不知道什么是苏武牧羊,他听老周这么一说,还以为那边有放羊的牧民,一想到羊肉,肚子里就打上鼓了,可这天寒地冻的荒原上,哪有东西可以充饥?他愁眉苦脸地说:“咱一没被俄国大鼻子打死,二没给这寒天冻死,倒要活活饿死不成?”大腮帮子何尝不是饥肠辘辘?不弄点吃的也没力气再逃了,他让齐二虎和老周打磨石刀、石斧防身,并告诉二人说:“既然森林中有鹿骸,该当有驼鹿出没,鹿肉可以吃,鹿皮可以御寒,只要打到一头鹿,咱仨就能活!”老周说:“那太好了,古人讲春搜、夏苗、秋猕、冬狩,一年四季离不开打猎,看来我们今天要和老祖先样猎鹿了!”
大腮帮子将衬衣撕成布条系在一起,两端各拴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当作绊索,准备在林中猎鹿。西伯利亚的驼鹿,在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也有,只是不多见,角似鹿而非鹿,头似马而非马,听觉格外敏锐,如果打猎的潜踪偷袭,等不到看见它的影子,驼鹿就已逃之天天,所以猎鹿多在月明之夜,打围的带上猎犬,在远处悄悄跟踪,形成合围之势。再一举出击。大腮帮子没有猎狗,身边的两个帮手,也从未打过围,没有任何经验,不过他在黑瞎子沟的时候,跟老把头练成了哨鹿的绝技。树林子里桦木皮有的是,大腮帮子七手八脚削了一个桦木皮的鹿哨,交代了老周和齐二虎两人猎鹿的战略,就伏在树丛中呦呦吹动,哨声如鹿鸣一般,在寂静的荒原上传得很远。这一招果然奏效,十几头又高又大的驼鹿闻声而来。大腮帮子探头张望,见鹿群已在十几步之内,皆为赤背长角,立即招呼老周和齐二虎冲出来。三个人呈掎角之势,手持骨刀、绊索上前合围。驼鹿受惊,掉头在树林中四散奔逃。大腮帮子打了这么多年猎,深知一个道理——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他叫另外两人放过其余的驼鹿,只将一头年老力衰的灰褐色驼鹿围在当中。那头驼鹿发觉势头不对,一头撞出围困。三个人抻开绊索,在密林中紧追不放。为了各自的生存,双方你追我逃,全使上了豁命的力气。
说到在山林中打猎,大腮帮子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齐二虎年轻体壮,力气大反应快,虽说老周体格稍逊,但也在抗联游击队打过仗,劳动营里下过苦,说身子骨不行那得分跟谁比,他们三人分进合击,追得老鹿惊慌失措,左冲右突、前蹿后跳,怎么也逃不出包围圈。
三个人一头鹿,僵持了得有半个时辰,大腮帮子终于扑住驼鹿滚倒在地,一头驼鹿不下四五百斤,一个人抱住它可不容易,齐二虎和老周也扔下绊索扑上来,一个攥住鹿角,一个擒住鹿腿,驼鹿挣扎不起,口中喘着粗气,发出呜呜悲鸣。大腮帮子举起手中尖锐的骨刀,使劲儿插入驼鹿颈部,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荒原上,活下去意味着一切,但有生必然会有死,适者生存是大自然的交换法则。三个人趴下去饱饮鹿血,大腮帮子趁驼鹿的身子尚未冻僵,迅速剥下鹿皮、抽出鹿筋。驼鹿皮毛轻薄,且极为抗寒,他们又把鹿肉撕成块,带在身边当粮食。
当天继续南行,西伯利亚的寒冬白昼短暂、黑夜漫长,走不多远又下起了雪,三个人躲在背风的雪坑中,架上火烤鹿肉吃。大腮帮子想出一个主意,剥下桦树皮做成简易的锅子,连骨带肉熬了一点鹿肉汤能够暖暖身子,但桦树皮不能直接在火上烧,顶多在火堆旁边借着余温来加热,勉强喝上几口热汤取暖。
直到下半晌,鹅毛大雪仍未停息,雪坑中纵然有火堆,也冷得如同冰窖,不同于一望无际的荒原,树林子里头一片沉寂,远处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守着火堆的齐二虎以为是积雪太厚,压断树枝发出的响动,就没往心里去,正在歇息的大腮帮子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坐了起来,果不其然,他发觉远处的黑暗中有几点绿光晃来晃去。大腮帮子立即把老周叫起来,让他和齐二虎往那边看,那两个人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心头皆是一惊:那是西伯利亚荒原狼,少说有那么三五头,可能是他们猎杀驼鹿散发出的血腥气息,把荒原上的狼引来了!
西伯利亚荒原狼不仅个儿头大,而且格外凶残,耐得住严寒,习惯成群结队行动,当然也有孤狼,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离群索居,徘徊在荒原上的孤狼,往往比狼群中的狼更狠毒、更凶悍。大腮帮子长年在深山老林里与猛兽周旋,虽然关东山没有狼群,但也打过孤狼,知道狼性多疑,虽说不知道在这里顶不顶用,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就把桦树皮放到唇边吹动,在漫天风雪中发出虎啸一般的吼叫,没过一会儿,周围那几点绿光就不见了。
齐二虎和老周见大腮帮子吓退了那几头狼,这才把悬起来的心放下,夸大腮帮子有绝招。大腮帮子却忧心仲中,他知道狼的行动规律,狼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会轻易展开攻击,可也不会走了之,而是采取跟踪奇袭的战术,等待机会一个一个咬死他们,因此千万不可大意。况且他们面对的可是生存在世界上最严酷环境中的掠食者,这些狼能在此地世代繁行,足以说明其狡诈和凶残绝非一般的同类可比。果不出大腮帮子所料,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几头狼又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回了一群狼,绿光变成了一片,这是一个规模罕见的大狼群!
6
深更半夜来了一群饿狼,不下三四十头,离大腮帮子等人越来越近。大腮帮子在黑瞎子沟打猎多年,豺狼虎豹他见多了,可他从没遇上过狼群,想象不到狼群的组织结构之严密,绝不亚于土匪的四梁八柱。群狼通常有七头左右,中等的狼群在十几头左右,由三四十头狼组成的大狼群历来罕见。三个人骤然见了这么多狼,都感到心惊肉跳,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住火把、石斧,只等狼群冲上来,就是一场殊死搏斗。群狼并未一拥而上,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徘徊,一头比同类大出一半的狼王,形貌苍劲冷峻,周身上下银霜一般白,额前一块黑斑,雪落自消,如同睁开了一只怪眼,二目凶光闪烁,龇着白森森的狼牙,冷冷地打量他们三个人。冰原狼,大腮帮子还是头一次见,绝不是山里的孤狼可比的,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目光中透出狡猾和凶残,忽绿忽蓝变幻不定。
齐二虎小声对大腮帮子和老周说:“西伯利亚荒原天寒地冻,饿狼找不到吃的,就盯上咱仨了,可是来了这么多狼,把咱仨都吃了也不够啊。”老周到底是有知识的人,他知道齐二虎想简单了,“咱们闯入了狼群的领地,狼群却不认为咱们只是路过,何况咱们还猎杀了一头驼鹿,对占据这一领地的狼群来说,这些驼鹿都是它们的,因此这群狼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咬死咱们!”大腮帮子知道老周说的才是对的,这群狼不是为了吃掉一行三人,而是要杀死他们示威!
眼见林子里越来越黑,这要在平时,正是鸡要上架、马要进圈、人要上炕的时候,然而今天夜里谁也别想睡了,因为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威胁,狼群一旦发觉有机可乘,就会随时冲上来吃人。大腮帮子边和老周、齐二虎一起往火堆中添加枯枝,以火光震慑狼群,一边告诉这二人:“狼怕打腰,一旦动上手,你俩就瞅准了下家伙,同时还得用木棍敲打树干,或捡起石块用力撞击,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总之尽可能地整出响动,咱们才能找机会逃跑。”
说话这会儿,以黑头狼王为首的狼群,距离他们三个人越来越近,狼爪踩踏在积雪上“吭哧吭哧”作响,狼毛上结着冰碴,两眼凶狠如电,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转瞬间又在嘴巴边缘留下一层白霜。西伯利亚荒原狼的外观,与生俱来就有种震慑人心的威严,几十头狼这么盯着他们,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虽说三人都有拼命的决心,可见了这等阵仗,心里也不免打鼓。
大腮帮子见这狼王比个牛犊子还大,与其余的狼全然不同,寻思怎么找个机会,先将狼王打死,也许狼群就会胆怯,甚至说哄而散。
然而狼群始终没有发动攻势,它们倒不是怕火,这么一堆火并不会对狼群构成威胁,真要一拥而上,火把根本挡不住它们,但是狼群惯于在夜色的掩护下活动,黑夜让它们觉得安全,只要火堆保持一定的光亮,它们就不敢靠近,与其说是怕火,倒不如说是怕光。
真应了那句话,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僵持了半夜,三人也镇定了情绪横下心来,在西伯利亚荒原中逃亡,原本就是死中求生,此时遇到狼群,大不了一死,打死几头够本就行。于是大腮帮子和老周、齐二虎轮番休息,为了防备狼群袭击,至少留下两个人守着火堆。狼群就这么三三两两地在林中忽隐忽现,鬼火一样绿幽幽的狼眼,隔得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三人苦苦坚持到天光放亮,四周的狼群已悄然退去,踪迹全无。齐二虎长舒一口气,觉得狼群也不过如此。大腮帮子给他泼了盆冷水:“你俩别高兴得太早,狼群不会善罢甘休,咱先不管它们,赶路要紧!”齐二虎听完,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清晨天色发红,持续一夜的风雪终于停止了,太阳悄悄升起来,风势也小了,林海雪原上银光闪烁。大腮帮子将之前撕开的布条分成三份,分别挂在三个人额头上,再用皮帽子压住,这是猎人的土法子,尽管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些碍事,却可以防止积雪反射阳光将双眼刺伤。他们用树枝的影子辨别方位,一路朝南前行,沿途收集松油和云杉细枝,饿了以鹿肉充饥,渴了就抓一把雪来啃。
这整天再没见到狼群,不过他们仨心知肚明,越是没有行动,接下来的危险就越大,因此越发提心吊胆,一点也不敢大意。果然天黑,狼群就围了上来,只是由于畏惧火光,仍在不远处徘徊,并未发动攻势。接下来的几天也是如此,任人无论走到哪儿,狼群都是一直紧紧跟踪着他们,似乎是在试图摸清他们的行动规律。到了夜里,大腮帮子发觉狼群离他们一次比一次更近,他心中涌起不祥之感——狼群似已逐步适应了火光,该发动进攻了!
说话这一天,三个人行至一片林木稀疏的山岭,刚好见到一处岩洞,进深十余丈,却是个喇叭口,里边深外边宽,洞口形同个大豁子。老周和齐二虎觉得岩洞入口太宽,不易防备狼群,还想再往前走,找个更合适的地方过夜。大腮帮子眼瞅日头往西沉了,这一天的落日,红的像火又像血,似乎预示着将有一场血流成河的恶战,岩洞正面虽然宽阔,却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就决定点燃篝火,在此固守。大腮帮子和齐二虎、老周一起动手,捡来几十根胳膊粗细的松枝,将两头放在火中烧焦,用石头敲掉烧焦的部分,再用石斧削成尖刺,尖头朝外,插在洞口外围,用来抵挡狼群。又放置了一排半人高的木桩,用树枝枯叶加以遮蔽伪装,两个树桩之间搭起一根碗口粗细的松枝,挂上五六个用云杉细树枝编成的绳套。狼一冲过来就会被紧紧套住,不过这是逮小兽的套子,只能暂时把狼困住,所以要在狼挣脱前,用石刀石斧将其置于死地。这些活儿在大腮帮子手中忙而不乱,齐二虎在一旁给他帮忙。接下来又在最里侧设置了第三层埋伏,将大量枯枝堆成一道屏障,把在林子里搜集到的松油全部扔在里头,万不得已之时用火点燃,冒出的火与浓烟,足以将狼吓退。待到一切布置妥当,在洞中拢起篝火,准备了一些冻硬的石块,可以随时往火堆里放,石块受热后随时都会爆响裂开,也能吓狼群一跳。
老周有些担心树枝石块不顶用,他曾听人说过,狼群可怕之处不在于凶残,而在于诡计多端。当年在西北,有狼群围攻村庄,一夜之间咬死了几百人,那么多人,要真是单凭武力,来多少狼也不至于全村覆没吧?大腮帮子为了给老周壮胆,说道:“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狼吗?我在山上打猎那阵子,家里铺的盖的都是狼皮!”
西伯利亚荒原上的夜幕降临了,一轮大得出奇的明月升上树梢,没过多久,洞外果然闪出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狼眼,风中夹杂着狼群断断续续的鸣咽,时进时退,轮番骚扰。三个人坐在洞中烤火取暖,谁也不敢睡觉,老周仍是心里发虚直犯嘀咕:“没想到狼崽子比人还会打仗……”
到得月上中天之时,忽听洞外狼嗥四起,群狼一齐对月长嗥,声震荒野,听得人不寒而栗,足足过了一袋烟的时间,狼嗥声忽然中止,周围陷入一片沉寂。大腮帮子知道狼群要发动进攻了,抓起一根手臂粗细、一米多长的尖木桩子,紧紧握在手中,低声招呼另外两人:“狼群来了!”老周和齐二虎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各持石斧、骨刀,依托背后岩壁,不错眼珠地盯住洞口。
狼群合围猎物之时,狼王通常会冲在最前边,而在不同情况下,狼群会采取不同的战术,当先冲上来三五头狼,借狂奔之势纵身而起,跃过了竖在洞口的木桩,却撞在用树枝编的绳套中。那几头狼发觉被什么东西捆住,立即竭力挣扎,口中发出阵阵嘶吼。大腮帮子所扎绳套,拴的是“猪蹄扣”,越挣扎绳套越紧,恶狼吊在套子中脱不了身,吐着舌头、翘着前爪嗷嗷乱叫。老周和齐二虎看得分明,抢步上前将手中鹿骨戳入狼颈,三五下就结果了那几头恶狼,他们身上也被狼血染红了。
大腮帮子暗暗皱眉,打头阵的只是狼群中地位最低的亥狼,虽然结果了几头恶狼的性命,却来不及再布置绳套了!狼王也瞅准了这个机会,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立即有十几头恶狼冲上前来,其中一头断尾狼当先跃过木桩和死狼,直扑洞中的大腮帮子。大腮帮子身子往下一矮,避过断尾狼的扑咬之势,人也到了狼肚子底下,手中的尖木桩子用力往上戳,正捅进狼肚子。断尾巴狼立时泄了气,重重跌在地上仍不死心,想转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大腮帮子,无奈已是强弩之末,越是发狠越挣扎不起。大腮帮子又上去补了一下,将断尾巴狼彻底捅死,此时他才发现,这是头肚子里带崽儿的母狼,却不知西伯利亚狼群的首领,多为一双对偶,也就是一王一后,为了统领狼群,狼后往往要身先士卒。大腮帮子捅死的正是狼后,这一来等于跟狼群结成了死仇。
与此同时,另外两头苍背恶狼一前一后蹿入洞中,分头咬向齐二虎和老周。齐二虎记得大腮帮子说过一打狼要打腰,他闪身躲过扑咬,挥起手中石斧,狠狠砸在恶狼的腰上。那头狼挨了这一下,发出“鸣”的一声惨叫,当时腰就塌了,伏在地上四肢瘫软直不起身。而一旁的老周躲得稍慢,已被恶狼扑倒在地,张口往他头颈上乱咬。老周虽已竭力抵挡,却仍被恶狼咬住了肩膀,发出一声惨叫。大腮帮子发觉老周势危,快步抢至近前,握住尖木桩子将那头恶狼捅穿了膛,这一下用力过猛,狼肚子豁开一个血窟窿,木桩子折成了两截。齐二虎见群狼拥而上,忙抓起火把点燃了枯枝松油,登时烈焰升腾。天寒地冻之际,狼身上的毛最为厚实,沾上火就着。冲进洞中的十几头恶狼身上起火,一瞬间变成火球,当场烧死了好几只,焦臭之气在洞中弥漫,其余的狼转头逃了出去,翻翻滚滚灭掉身上的火焰,一个个也是烧得焦头烂额。狼群这一阵猛攻吃了大亏,只得远远退开。
大腮帮子和齐二虎扶起老周,见他肩头被狼咬得血肉模糊,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珠。二人两手空空,只能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经过刚才一场恶战,已有十几头狼当场毙命,余下的恶狼至少还有二十只,如若卷土重来,他们任一个也活不了,必须利用狼群后退的机会,尽快逃离此地,何况烟腾火炽,洞中也已无法容身。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岩洞,在冰冷的月光下,一步一陷地踏雪而行。
月落乌啼,天降破晓,三个人的脸冻得通红,口中呼着热气,肩膀上结了一层霜,头发胡子上全是冰挂,却已经浑然不觉,因为转头就可以看到,身后闪出一对对绿色的鬼火,晃晃悠悠起起伏伏,狼群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