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书房墨香暗涌、笔意悄然交融后,什锦花园内持续多日的坚冰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接连几日,吴灼都会在傍晚时分,亲自炖上一盏润肺的雪梨汤或是温润的杏仁茶,用那只甜白瓷碗盛了,端往砺锋堂。
每次她叩门而入,他大多正对着一卷新寻来的字帖或棋谱,见她来了,只淡淡颔首,目光在灯下显得比平日柔和些许。
那碗温热的汤饮,他总是会慢慢喝完。有时是就着讨论米芾的“臣书刷字”心无旁骛地喝下,有时是在点评她临摹的《兰亭序》摹本间隙随手端起。两人之间的交谈,也渐渐从最初的拘谨,变得自然起来。
他们谈王羲之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也论苏轼的“我书意造本无法”。吴道时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吴灼则心思灵慧,常有颖悟之言。有时为某个笔法见解不同,还会轻声争辩几句,最终往往以吴道时一句“尚需琢磨”作结,眼底却并无丝毫不悦。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琉璃窗格,在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吴道时命人摆上了那副墨玉围棋棋盘。
“今日天气好,手谈一局。”他执白,让她先行,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吴灼欣然应允。她近来棋艺自觉颇有进益,又值气氛融洽,便也存了几分争胜之心。
棋局初开,吴道时落子如常,大气开阔,带着惯有的压迫感。吴灼则谨慎应对,步步为营。然而下着下着,她渐渐发现,兄长的棋风似乎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凌厉的杀伐,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迂回与引导。
她常常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战机,下一子便能占据优势,或是围出一片不小的实地。每当她落下自以为的“妙手”,抬头看向兄长时,却只见他神色不变,只淡淡瞥一眼棋盘,便随手应下一子。这一子往往看似平淡无奇,却总能将她刚刚燃起的优势小火苗悄然压灭,将局势微妙地拉回一种紧绷的平衡。
如此反复数次。吴灼蹙眉深思,总觉得胜利就在眼前,指尖仿佛已触碰到,却又总是差之毫厘。她不甘心,愈发专注地计算,试图找出兄长布局的漏洞。
吴道时却始终气定神闲,偶尔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一口,目光掠过她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轻蹙的眉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幽光。
就在吴灼又一次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拈起黑子,悬于棋盘之上,凝神思考最后一步落点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陈旻的声音在外响起:“处长,军务处急电,需您即刻处理。”
吴道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显然不悦被打扰。他看了一眼仍在凝思的吴灼,又看了看棋盘,随即站起身。
“知道了。”他对门外应了一声,然后转向棋盘,似乎随意地拈起一枚白子,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并非吴灼正在思考的区域落下一子。
“你先想着,我去去就回。”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下了一步闲棋,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
吴灼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懊恼,却又不得不收敛心神,重新审视棋盘。她先看了看兄长方才落子的位置,那一步棋似乎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偏离主战场,她一时看不出深意。
于是她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己原本苦思冥想的那处关键,继续推演各种可能。然而,推演了半晌,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无论她如何计算,总觉得棋形隐隐有些怪异,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早在不知不觉中便已悄然收紧。
她猛地一惊,目光倏地转向兄长临走前落下的那枚“闲棋”!
这一看,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那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子,竟如同画龙点睛,又如同最后一把锁钥,瞬间将她之前所有自以为的优势布局全部串连起来,并彻底锁死!它完美地嵌入了一个她之前完全忽略的、极其隐蔽的缺陷之中。
整盘棋的局势,在她看到这一子的真正作用的瞬间,轰然明朗——她早已在数十手之前,便已陷入了兄长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之后的所谓“机会”,所谓“优势”,所谓“紧绷的平衡”,全是他刻意营造的假象!他一直在引导她,掌控着她的每一步情绪和判断,如同猫捉老鼠般,享受着看她苦苦挣扎、自以为接近胜利的过程。
而最后这一步“闲棋”,则是他离场前,随手写下的最终判决。这盘棋能下多久,她能“挣扎”到什么程度,完全由他掌控。
吴灼怔怔地望着棋盘,那枚看似随意落下的白子,如同点睛之笔,又似最终锁扣,将她先前所有自以为的攻势和优势彻底瓦解,显露出早已注定的败局。一股棋力悬殊带来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惊叹。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兄长方才离开的方向,眼中亮晶晶地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崇拜,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娇软:“哥哥!你这棋…也太厉害了!”
她甚至忘了平日里的拘谨和那日争吵的隔阂,下意识地用回了幼时撒娇的称呼,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真心实意的赞叹:“我方才还以为自己就要赢了呢!原来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里!最后那一子…简直是神来之笔!你怎么想到的呀?”
恰在此时,吴道时处理完急务,推门回来。听到她这番毫不设防的赞叹和那声久违的“哥哥”,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激动和钦佩而泛着红晕的脸颊上,那双总是带着怯懦或倔强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的仰慕。
他心底那根最坚冷的弦,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娇语轻轻拨动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走到棋枰前,目光扫过已然明朗的局势,淡淡道:“布局粗疏,中盘乏力,收官更是漏洞百出。有何可赞之处?”
虽是批评,语气却比平日训斥时缓和了不知多少。
吴灼却浑不在意他的批评,反而就着他的话,顺势撅起了嘴,带着几分耍赖的娇嗔:“就是厉害嘛!我不管!反正哥哥就是让着我,故意引我入彀,看我出丑!”她甚至伸出纤指,胡乱指着棋盘上几处,“这里,还有这里!你明明早就可以赢的,偏要逗着我玩!这盘不算不算!哥哥欺负人!”
她说着,竟真的动手,想要将棋局拂乱,一副要赖皮重来的模样。腮帮子微微鼓起,眼角眉梢却带着笑意,那是只有在极度放松和亲近之人面前才会流露的情态。
吴道时看着她这般小女儿情态,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昂贵的墨玉棋子上“捣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纵容与愉悦。他并未阻止她耍赖的动作,只是在她快要将关键几子拨乱时,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户外的凉意,触到她温热的皮肤,两人皆是一顿。
吴灼吐了吐舌头,缩回手,脸颊红了红。
吴道时也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那短暂的触感。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垂眸看着被她拨乱了些许的棋局,沉默了片刻。
就在吴灼以为他要冷下脸教训自己时,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喑哑:
“…既说不算,那便重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