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早早走去北狄的南狼,他温热高壮的身体存在感极高,坐在身边让人没法忽视。
“喝不习惯吧?”南狼并不看她,只是和她一起看着火堆,“这种酒不能抿,等味道上了鼻子再往下咽下去就晚了。”
顿了顿,他看着赵亭峥的确喝不习惯,笑了笑,丢给她一个水壶:“就知道——和我换换。”
明明暗暗的火光照着南狼手里的铜水壶,散发出温润又柔和的金属光泽,她看了看,头也不抬地一伸手,把自己的水壶交换给了南狼,一嗅,怔住。
“米酒?”
南狼眼里多了几分哭笑不得,他接过了水壶,和她碰了碰:“当然是米酒,我自己酿的,怕你喝不惯,另加了点儿桂花。”
闻言,赵亭峥心头更堵了。
味道很好,很甜,入口回甘。
是江南一带的口味。
“你还会做这个。”她道。
“头一次做,坏了好几缸,你不知道那臭的有多厉害,”他比划着笑,“还长了霉,就出了这一缸能喝的。”
他自己哈哈哈地笑了半日,身边的赵亭峥安静无声,像安静的死物一样。
南狼顿了片刻。
有声音远远传来:“小狼——快一起来啊!”
南狼喊一声:“不去!”他自顾自地在赵亭峥身旁一阵纠结,终于正色道:“你要不要靠着我待一会儿。”
赵亭峥一言不发,半晌,迟钝地反应过来:“靠着你做什么。”
脸色忽地通红,他想起北狄的勇士们,他们的姑娘伤心的时候,男人会把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递给姑娘,啜泣和泪水都粘腻而隐秘,胸膛围出的天地就是两个人舔舐伤口的爱巢。
南狼张了张嘴,词穷又结巴:“……”
他没名分,她也没眼泪。
想什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南狼有些挫败,心想,还不如在赵亭峥被那畜生射穿手臂的时候,他上去挡上一下。
“我这些日子,向王告了假,”他挠了挠头,挫败道:“就在你的帐边搭了个新帐篷,随时来找我。”
她勉强挑起精神,抬起头,看向南狼又担忧又热忱的眼睛。
雪中送炭的情谊,总是分外珍贵的。
“谢了,”她难得地多了几分真心,“但愿你一睁眼,不会被我突然吓到。”
南狼很想说她不吓人,怎样都很好看,但张了张嘴,觉得这话实在矫情,死活说不出口,只好憋红着脸不说话,干坐着,郁卒地拿树枝捣地上的篝火。
赵亭峥随他一搅,心头总算感觉好了些,也有力气动脑子了,她喝着热乎乎的米酒,头昏昏沉沉,不知何时靠在了南狼的手臂上,人却犹自不觉,借着酒意将北狄的状况织了一副脉络分明的线。
北狄现在的王是她名义上的外祖,到了晚年,性情变得软弱,醉心于大宁传来的乐曲与诗词,他会为了战败的部落而禁食祈祷,会因为无辜枉死的平民而落泪,甚至会把自己的独子送去大宁议和。
只一点,作为一个王,软弱良善而不通政务,他不合格。
内忧外患,在北狄王的统治下,原本辽阔强大的北狄被割据成数个小部落,在外有大宁铁骑,在内北狄忙于彼此攻伐,一不事生产,二不通商路,于是打得民不聊生,叫苦连天,近些年又逢连年风雪,北狄人连牛羊都保不住,流离失所,以至步步衰弱。
“姨娘可想见你了,”南狼被她靠得猝不及防,当即结结巴巴起来,“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去吃羊肉,她是我娘的孪生姐姐,长得和我娘一模一样,手艺也一样。你来了,就不要想大宁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一起在北狄,数一辈子牛羊。”
赵亭峥闻言,垂了垂眼睛,她把自己埋进了膝头。
怔怔的。
“我不能。”
声音沉涩,犹如大漠的风沙,她想起冷冷宫苑的那间小庙,还有供奉着一座香火寡淡的灵牌。
大宁皇城的风雪,经久不息地刮在她的心头上。
“我母亲的灵位,父亲的尸骨,还在大宁的皇宫中,我的仇人还坐在皇位上,我不能忘掉这一切。”
还有楚睢。
她不曾言于口,只是在心头密密地刺着这两个字,仇恨碾轧着她的骨头,她扬手把剩下的米酒尽数灌下去,才强行把这个人赶走。
爱与恨,犹如蔓延的根系一样,深深地扎在大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