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账鬼刚欲合拢那本无字账簿,忽觉怀中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贴身的皮囊里活了过来。他猛地低头,将簿子抽出,原本光滑如镜的封皮上,竟凭空多出了三道深刻的划痕,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指甲用力刮过,力道之深,几乎要透穿皮面。他凑近了看,那刻痕并非胡乱划下,隐约间竟是几个不成形的字迹,勉强能辨认出:“三……十九……不全。”这几个字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仿佛一个结巴的死神在报数。与此同时,一直半跪在地的苏半语脸色骤变。他没有去看那本账簿,而是将手中那截磨得发亮的断骨轻轻叩在沙面上,侧耳倾听。骨头与沙粒接触的瞬间,一阵人耳无法捕捉的低频震颤顺着骨头传进他的颅腔。“不是风,”他嘶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是‘数’在地下走。一、二、三……它们在数那些还没钻出沙土的‘未出之芽’。”他的话音未落,墨三姑已然俯下身,将手掌覆在那株刚刚归于平静的信芽根部。只一瞬间,她的掌心便传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那感觉不像是触摸植物,倒像是按在了一具冰冻多日的尸体上。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因寒冷而微微发颤,在地上划出一道颤抖的痕迹:“地底下有‘量死仪’在转……它们疯了,竟然用‘未生之生’来当计量的单位!”她抬起头,死死盯着林阎,眼中满是骇然,“你走的每一步‘未归路’,都会被它们记上一笔。你越是不被天规地律所收容,它们就越敢用这种禁忌的法子来算你!”一直沉默的驼爷缓缓抬手,解下了驼峰上悬挂的最后一枚铜铃。这枚铃铛早已没了铃舌,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他弯腰,将这枚哑铃轻轻放在沙地中央。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哑铃触沙的刹那,本该柔软的沙面竟以它为中心,浮现出一圈圈清晰的同心裂纹,那裂纹不断向外扩散,细密而规整,如同古树被横切开后触目惊心的年轮。“他们在数,”驼爷的声音比风沙还要苍老,“数你走过的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步数。”老账鬼心头一横,他不能容忍有自己算不清的账。他举起手中的空簿,猛地朝沙面上的裂纹压去,想用这本“万事无录”的账簿,强行抹去地下的计数。然而,沙面上的裂纹仿佛有了生命,竟顺着簿子的边缘蜿蜒而上,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那股无形的力量反向刻印,最终在地脉深处烙下了两个字:无录。“别!”墨三姑尖叫一声,伸手去拦正欲行动的苏半语。只见苏半语已从怀中摸出一根尖锐的骨钉,准备刺入地下来干扰那诡异的震动。“钉地即是立标!”墨三姑急道,“你这一钉下去,就等于告诉它们基点在哪,你整个人就成了一根活的‘计数桩’!”苏半语的动作僵在半空。林阎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脱离这片诡异的区域。可他脚跟刚动,那株信芽的根系忽然像心脏般剧烈搏动起来,整个沙地随之起伏。一个比蚊蚋振翅还要轻微的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脑海里:“四十二。”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冰冷、精确,仿佛在某本横跨天地的巨大册子上,正有一支无形的笔,刚刚落下了最新的一划。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林阎缓缓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去看外界的变化,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了自己破碎的命轮残隙之中。在那片混沌的内景世界里,他“看”到了地底。那里并没有什么实体的“量死仪”,也没有转动的齿轮。有的,只是一座由亿万道意念汇聚而成的“共业算盘”。万千个藏在未知之地的执律者,他们心中同时默念着“林阎该被计入”,这无穷的念头便跨越时空,凝聚成了地下的数声,化作了眼前的绝境。他瞬间明白了。若他奋力反抗,试图用力量抹去这个“数”,就等同于承认了这个“数”的存在,他的否认只会让对方的念头更加集中,数声便会越发紧密。若他置之不理,任由对方去算,那么这“数”就会在他的默许中从虚无变为真实,最终化作无法撼动的铁律,将他彻底钉死在“四十二”这个坐标上。这是一个死局。林阎忽然不再有任何动作。他不睁眼,不退避,甚至连防御的架势都撤去了。他只是默默催动体内的巫血,将其凝聚于右脚足尖。那滴血殷红如宝石,蕴含着磅礴的力量,却没有丝毫外泄,只是在他的控制下,于血脉中逆行了整整三个周天。每一次逆行,都仿佛将他自身的时间与存在的轨迹,从这个世界的主流中剥离出了一丝。他的本体所踏出的步数,与那个被外界强行计算的“四十二”,在这一刻,彻底错开了轨道。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缓缓抬起了右脚,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飘起。他没有踏向地面,也没有完全离开地面,而是将足尖精准地悬停在了那株信芽投射在沙地上的淡淡阴影之上,距离沙面,不多不少,正好三寸。他整个人,仿佛成了一支悬在稿纸上,即将落笔却又未落的笔。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地底那纠缠不休的数声戛然而生,就像算盘打到一半,珠子却尽数化为了泡影。沙面上那年轮般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缩而回,转瞬便消失无踪。老账鬼手中的空簿猛地一轻,封皮上那三道深刻的划痕,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温柔地抚过,自行磨平,恢复了最初的光洁。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诡异对峙,从未发生过。老账鬼颤抖着抚摸着自己的账簿,嘴唇哆嗦着,低声呢喃:“数……失了基。”沙面平整如初,那株信芽静静地立在那里,再无半分异动。苏半语怔怔地望着那片毫无痕迹的沙地,许久,才轻声说道:“这回,它们恐怕连‘多少’都算不出你了。”墨三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掌抚着自己的心口,后怕之余,眼中却多了一丝明悟:“原来,最深的逃离,不是让自己消失,而是让自己的‘存在’,无法被任何规矩所加减。”远处,驼爷已经默默地牵着骆驼,继续向前走去。那枚被他放在沙心的哑铃,不知何时已回到了驼峰之上,一路前行,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结束时,异变再生。一缕比月光更柔和、比星光更纯粹的微光,毫无征兆地从林阎刚刚悬足的那片沙地之下,缓缓浮起。它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却并不遵循万物生长的规律,悄然转向——不朝向天空,也不扎向地根,只是固执地向着侧方,斜斜地生长开来。那光芒的姿态,像是一个写错了位置的字,又像是一句还未被任何人读懂的诗。:()阴司巡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