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娲泥生轰然坍塌,她的五官、面容、雪白的面纱,全部融化成一片混沌的土色。
“哗啦……哗啦……!”
泥土在暴雨侵犯了一夜的水渍中翻滚着,咆哮着,以一种不可阻挡之趋势远远向江岸呼应着。
她的生命从羊水中孕育而出,在雨水中按下了暂停键,在静止中与一切波澜壮阔的生死擦肩而过,最终在一无所有中回到泥水的怀抱。
娲泥生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也没有眼睛了,泥菩萨过江,一身难保,眼睛耳朵白骨血肉全部化为一摊泥水,哪有什么主动闭上眼睛呢?
都说人在死前最晚失去的是听觉,可是闭耳塞听太久,千百种颜色的谎言与真相滚过她的耳朵,又被欲望曲解成另一种颜色,最后都变成了灰扑扑的泥土。
活在泥土里,早就听不到声音了。
然而被包裹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之中,人睁不开眼,张不开耳,看不到听不清,浑身上下被束缚着一动不动,却仍然可以拼命伸展着皮肤,用最原始的方式感知一切,哪怕是闭塞的泥土。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消失、在停止,却又以另一种形式缓缓流动起来,蜿蜒向江岸、山林、高楼大厦,以及无数未曾见过或早已熟记于心的地方。
意识在消融。
娲泥生开始沉入黑暗。
一具由母亲的羊水孕育而成的肉体凡胎,被江岸的羊水重新包裹起来,塞入黄天厚土的子宫重新孕育起来,等待着千百年后再次浮出地面,重见日光的一天。
身而为人,这条命终于烟消云散,不再有归于自己的一天。然而若这世上不只有人的性命,人的灵魂,那么一条江、一块泥巴的命,就仍有交还于自己的一天。
“呜——”
泥水之上,莹白色的影子凄惨的叫喊起来。
声音如泣如诉、如叫如狂,像一个呼唤孩子的母亲,又像是对自己的哀悼,却仍不可阻挡的被剥离出这敞开怀抱归于人间的的灵魂,不可阻挡的看着泥水涌入江岸,随着江潮滚滚向远方流淌,不舍昼夜,永不停歇。
齐融见状心头一颤,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立刻向那里伸出手去,然而有一个人却比他更快。
是苗云楼。
他在泥水化开的瞬间,便一跃而起,扯着那一团雪白整个人扑到神仙怀里,神仙伸出双手,牢牢的按住了他的脊背,将他拥入怀中。
“看着我。”苗云楼说。
他凝视着那双下雪的眼瞳,一口衔住莹白色的光团,捧着神仙的面庞,用力吻在他的眼睛上。
“嗡——!”
那一瞬间,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心脏,一旁的付青山控制不住的向上一挺,反应过来猛的捂住心口,倏地转头望向神仙。
神仙正在看他。
“噗通,噗通。”
有一个刹那,付青山觉得自己似乎飞了起来。
他的心、他的身体、他的人生,他曾经抚摸过的流水、触碰过的皮肤,口腔中充斥着的潮湿味道,被虫子咬伤又愈合的疤痕,全部飞了起来,悬空在付青山这个名字之上,被人一览无余,被人尽收眼底,
“噗通,噗通!”
在虚无缥缈之中,他的心脏又重重跳动了一下,将他从半空拽到地面,付青山茫然而无助的跌坐在地上,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噗通一声,婴儿赖以生存的温暖与潮湿被打破,它睁开眼睛,看到安全而可见的黑暗破了个大洞,从外漏出一缕白光。
婴儿开始哭泣,开始痛苦,开始拥有生命,它知道,那是危险而未知的光明,那是真实的世界。
“哗啦——!”
刹那之间,婴儿的哭声骤然响彻天地,江水涛涛流淌,倏地一跃而出灌出江岸,泪水终于冲破全部的屏障,将无限的天、无限的地冲出一道道裂缝!
“苗云楼……苗云楼……苗云楼……”
“苗云楼——!”
苗云楼倏地睁开了眼睛。
江岸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那些潮湿的晨风、岸边零零散散的渔民,还有全部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开始和江水一样翻涌起来。
他看到雪山与草地展露在眼前,看到村寨与山林颤动着远去,无数片土地如同地毯般层层滚动、如洪流般汹涌着流淌,又像彩霞一样消失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