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白的天光穿过薄薄的云翳投下,带着一丝困乏和亡人的留恋。这与邺城春季的每个清晨并无二致。但同样的天光落在那些城中贵戚的典雅宅院中,景象便很不同了——
至少在经过金钱斧凿过后的一砖一瓦下,死亡的到来不会像在平民的居所中那样触目惊心。
一座清雅简朴却布置得格外用心的宅邸里,干涸了一冬的石底池塘已引了新鲜的春水进来,活水方于此停驻几日,便已生出几分静水的淡绿藻色来,如一块极光亮的深碧玉镜,映出池中几块神仙斧雕过般奇峻精致的灰石。
两只优雅却不够肥美的白鹇信步庭中,因着府中下人的疏忽而吃不上许多鱼肉谷粮,只得自顾自地在庭中园地上刨一刨,啄些新发的堇菜紫花吃掉。
这些娴雅高洁的景致,完全出自府邸主人的手笔。有着这样审美的府邸主人,应当是一副如何的相貌和气度呢?
不论他是个学富五车的大儒,还是个德高望重的名士,他都的确是个憔悴的病人。淡白的天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位病中文士稀疏的眉毛和胡须上,衬得整张苍白的脸愈加青灰。只间或懒懒地咳嗽一两声,才令观者看出来,或许还是个活人。
早在二十余岁之时,这位山阳王氏的中年文士尚且是个神采奕奕、剑眉星目的年轻人,那时他曾与南阳张机张仲景有过一面之缘。
那位后来留下《伤寒杂病论》便与世长辞的医者,曾经苦言劝诫过王粲,不足之症需自年轻时补救,若是不积极用药……可这位仁心的医者之苦心,还是被轻轻地弃置了。
“眉毛落尽之时,便是君寿终之日!”
张机摇摇头,只留下这样一句,尔后辞别了这位不知心想什么的王氏公子。
——怎会有人偏不愿活呢?明明穷苦人家还有那么多人想求药石而不得!张机有些无奈,更是生出一股无名怒气来。
医者只思治病救人,仁爱有之,怜悯有之,可更多细腻敏感的心思却是少有的。毋宁说,太过敏感多思的人,也无法胜任医者这样总是面对着许多残酷死亡的生活。再或者……若是终日与死亡近身肉搏,那么即使是本性忧郁敏感的人,也多会被磨砺得心性韧而坚罢。
但,这位颇有不足之症的重病文士的心思,应逍大抵是能懂得一二的。
毕竟她在临来之前,已将王粲的诗文歌赋通读了一遍,也看过了这位士人原本该有的一生轨迹。
……以人类肉身的认知方式,是断然无法在几个时辰之内便通读一位酷爱文艺到了看一场斗鸡都要写篇赋的东汉文人的全部作品的,更遑论观看一个人的一生。而应逍的认知方式已经相比于她的同类……人类们,算是大大进步了。
就比如先前她在三位高维“神明”给她内置的外挂包里翻出来的那个如同某度浏览器的东西,在应逍的追问之下,终于被银蛇懒洋洋地给出了一个介绍——那玩意是一个类似低配版阿卡西记录的存在。
【银蛇】:看呀。之所以你看见的是那种,你称为*搜索引擎*的东西,是因为那是你的认知方式所限制的。
【银蛇】:也就是说,你期待如何认知这世界,这世界就会如何为你所认知。
【银蛇】:所以,试试直接去*看见*吧?
「……」应逍大概已经知道了,她脑中曾经装神弄鬼的“边缘系统”和“古老的爬虫脑”,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了。如此类似的语言方式。
……不论那莫名其妙总是对她态度有些黏糊的白蛇究竟是什么目的,她现在需要做的紧要事还是看看王粲的死活。
她*看见*了。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荒原。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泉下人,喟叹伤心肝。」
如若见了太多的死亡,那么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是会要么疯、要么看淡的。王粲显然是后者。
当*看见*那种几乎实体化了的、如阴魂不散的白雾尘霾般令人喘息不畅的忧伤情绪之时,应逍打了一个巨大的寒战。
她并不是第一次使用这种名副其实的通感来读取信息。
看见管辂时,她感到些许因久置而挥发得没滋没味的酸酒味道;
看见阮籍时,她感到一股草叶和花汁被车辙和马蹄碾过的新鲜空气;
看见曹叡时,她感到有熟得过头、以至于有着十分好闻却濒临腐败的水果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