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完墓后,女人轻声开口。
“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为了当时的手术致歉大可不必。我们都很清楚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急性脑梗死,即便做不做手术都没有任何区别,无非……只是换个地方宣布死亡罢了……”
“我们都很相信您的医术,但医学毕竟是有极限的,您已经尽力了,反而应该是我们感谢您一直没有放弃他,坚持抢救到他拔除呼吸机前的最后一刻。”
“不。”
迟野注视着女人,斜阳流淌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颊和颀长笔挺的身侧。
“我的确应该向你们说对不起。”
“我不应该忽视患者的预嘱,更不应该忽略你们的感受。这是对生命的亵渎。”
迟野弯腰,朝女人和她身后的家人郑重而真诚地鞠了一躬。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主动向对方道歉。
“对不起。”
虽然搬到游鸣别墅里住去了,但迟野快递地址还没改过来,买的纪念日礼物寄到医院了。
拿了快递,迟野走出保卫科,见休病假许久没来医院上班的周鸿卓从门外朝医院内走,迟野有些惊讶。
“……周主任!”
周鸿卓回头,见来者是迟野,脸上的愣怔化为笑意。
“是小迟啊。”
迟野快步上前。
“主任,您身体还好么?我一直说得空了要去家里拜访您跟师母,但最近一直加班,还有讲座,所以才拖到了现在,只让令郎顺便带了些补品,也不知道您吃不吃的习惯。您生病了我这个做学生的却一直没亲自登门拜访,实在不该。”
“没事。”周鸿卓和蔼笑笑,“咱们做医生的别的都好,就是工作忙,你不还在忙年后晋职称的事么?能理解。”
“身体永远是革命的本钱,只是工作再忙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啊。”周鸿卓语重心长。
扶着周鸿卓一道极其缓慢地往医院里走,迟野向对方汇报着近半个月以来面诊的病例和做过的手术情况,周鸿卓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提点一两句。
尤其复盘起在山村时第一次由自己主刀给游鸣做的那场颅脑手术,时至今日再提起迟野心中仍是后怕。
迟野实在太过专注于讲述分析病案,直到走进行政楼上了四楼,快走到人事处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主任,您今天回来是……?”
“来办退休申请。”
“……”
迟野的脚步骤然一顿,看出他瞪大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不敢置信,周鸿卓笑笑。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
从那堆退休申请的材料中,周鸿卓抽出一张报告单,诊断意见一栏赫然写着“头颅MRI检查未见明显异常,双侧壳核多巴胺转运蛋白分布减低、多巴胺D2受体水平上调,结合葡萄糖代谢显像,符合帕金森病表现”。
“所以我刚刚才说你不算僭越,也不用后怕。”周鸿卓缓缓,“因为即便当时我在现场,也无法主刀那两场手术。”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前总想护着你也的确不应该,老师哪里能护得住学生一辈子?别说是老师,甚至连父母都不行呐。”
“可您之前明明……”
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报告单,回想起对方曾在自己面前出现过的搓丸样手势和静止性震颤,和曾在对方抽屉里看到过的多巴丝肼和辅酶Q10,以及听神经瘤切除术时的反常行为,迟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见迟野脸上显露出懊悔,像是后悔自己的粗心,周鸿卓笑。
“老师也是人啊,是人都会有生老病死,这很正常。”
周鸿卓没有说错,是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规律,这是自然的法则。
可在迟野心中对方却超脱其间,从每次手术前下意识的一句“周主任呢”开始,周鸿卓于他而言就不仅仅只是前辈老师,更是港湾、灯塔、神针甚至信念。
所以迟野才会忽视对方竭力隐藏的那些异样,在他心目中周主任亦师亦父,是国内神外界的泰斗,一生做成功的手术不胜枚举,发表核心期刊无数,还设计革新了多项显微手术器械,主持疫苗研发,杏林春满,桃李天下——
像这样无所不能的传奇又怎么会、又怎么该自己患上神经系统疾病,以这样不算体面的方式熄灭陨落?
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把对方先扶到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坐下,沉默良久后迟野才哑声:
“您请假这段时间是做了DBS手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