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断路封山的同时,紧锣密鼓筹备开学,由禹三少爷和廖总管主办。忙活了几天,说已经万事俱备了,叫各家户主带着娃娃先去学堂看看,于是有许多人络绎不绝地跑到学堂来看稀奇。
蓝天白云下,九间崭新的大房子,坐落在翠绿的田野中,虽然比不上土主庙和上善观气派(土司府是不能比的),但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要好得多。其中六间叫作“学生房”,一间叫作“先生房”,一间叫作“学具房”,一间叫作“学灶房”。最大的一间学生房的门头上,挂着一块厚实的木匾,端端正正刻着四个字:龙鼎学堂。据说是由夫人土司先写在纸上,然后由史道长照着描在木匾上(也不晓得有没有九小姐学他画符描得像),再请木匠师傅刻出来的。
学生房里摆满了崭新的长桌长凳,散发着松木的清香,桌子上摆着很多黑色的小木板,前面用木架子支起一块黑色的大木板。(不少人看出来,那些黑色的板子是用锅灰加树漆涂成的,肯定没有加进陈尿。)
先生房里,摆着两张桌子,几把椅子,墙壁上挂着狗养的二狗太君送土司府的那个“钟”,两排分层分格的木头架子上放着几只木箱子,箱子里面放着许多条形的白膏泥。是那种禹氏坟山上才有的白膏泥,不晓得挖来做成一条一条的有啥子用。
学具房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犁耙、铁锹、锄头、篾刀、斧头、刨子、锯子、锤子、凿子、木尺、墨斗、瓦刀、泥刀、掌子、刷子等等,甚至还有几台不多见的纺线机和织布机。
学灶房里打了几口大灶,支着几口大锅,摆着几个分层分格的木头柜子,里面放着锅碗瓢盆之类的灶房用具。
还在学堂后面的山脚下,修了两所茅房(比一般人家的牲口圈还大,闻所未闻),墙上画着个短头发男娃娃头像的叫作“男茅房”,画着个长头发女娃娃头像的叫作“女茅房”(同样闻所未闻。据说也是夫人土司亲笔画的)。茅房里面的墙上,还挂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草纸,地上也放着两个空篮子。
??就这些了。看了半天,只看见四个字和两幅画,没有看见半张纸一支笔,更不要说是书了。莫非叫娃娃来学堂读书,就是让他们坐在那里,看着一个字都没有的黑板子读天书?草纸不用来写字,放到茅房的篮子里面是啥子意思?还有哪些庄稼汉和木匠石匠泥水匠师傅才用的工具,放在学堂里做啥子?先生是哪个?学费要不要交?交多少?莫非真的连女娃娃都要送来上学?……
据说在引种大烟之前,天石谷曾经有过一个学堂(当时叫“私塾”),是由禹成老土司的父亲,从禹鼎镇请了一个先生来开办的。学堂就设在土主庙后院的几间房子中,专门教授禹氏子弟和禹氏亲友子弟,学啥子三字经、弟子规和四书五经之类。一个大字不想识的禹成继任土司后,决定引种大烟,那个先生苦劝未果,愤而出山去了,学堂也就此荒废了。
后来,史道长、欧麦嘎师傅、禹三少爷多次向禹成土司提议恢复学堂,禹土司装聋作哑。史道长曾在上善观开设过学堂,但仅有赖石山村的十几个娃娃来上学。赖石山村距上善观有小半天的路程,娃娃们鸡叫头遍就得起床,天快黑了才能回到家。坚持了小半年,来上学的娃娃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高山峻。史道长心灰意懒,从那以后就再没有提过办学堂的事情。
龙鼎正式开学头两天,土司府下人就分头挨家挨户通知,说断路封山暂停一天,请各家户主和三百二十一个六到十二岁的娃娃(特别说明包括女娃娃),在当天太阳照的时候,到学堂去参加啥子开学典礼??这是夫人土司的意思,希望大家都能给面子??夫人土司是啥子样的人,大家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家都晓得她是不爱开玩笑的,也是不会平白无故害人的;但也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可能比姬姜更厉害,姬姜只是一脚踢死了个日本鬼,还把自己的脚踢得跛了好几天,还是靠着草乌箭的帮忙;夫人土司几句话就杀了四个日本鬼,还不需要自己动手动脚),最好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给她个“面子”,看看啥子个情况以后再说。如果要交学费,倒是可以找借口先拖着,反正我家娃娃押在那里了,又跑不脱。
开学典礼在学堂的空地上(说是叫作“操场”,差不多有土司府门前的广场大)举行,所有头面人物(还没有得到公认的美国飞鸡蛋也老脸厚皮地跟他们站在一起,还穿着据说是用一双大头皮鞋跟长皮换来的那双烂草鞋)、各家户主和三百二十一个娃娃参加了典礼(当然少不了许多凑热闹的人)。
夫人土司首先讲话,像那天在“讲鼎会”上一样讲得很长,也是关于那个像鼎一样的“精神”和像龙一样的“学问”的。然后禹三少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先后讲了话,好在都讲得不长。最后,夫人土司宣读了一份名单:史道长排头,叫作“师长”;禹三少爷第二,叫作“校长”;欧麦嘎师傅和大东巴迪尼体古并排第三,叫作“督学长”;廖总管第四,叫作“后勤长”,合称“四大长”。“四大长”之下,是三十三个“先生”,有上善观道士、嘎得教堂杂役,竟然还有一个大字都不识的木匠石匠泥水匠师傅,有先前教过大家种田的庄稼汉,有几个赖石山村的外拐户猎手??这还不足为奇,大家在去年冬天学种庄稼的时候就领教过了。令众人最为吃惊的是,其中竟然会有两个被叫作“女先生”的、经常被汉子打的老婆娘。(后来听说,廖总管亲自去请了这两个婆娘几回,打死不答应。廖总管每去一回,都见那两个婆娘鼻青脸肿的,就把这台事报告了夫人土司。夫人土司就带着姬姜和几个下人亲自去请,结果马上就答应了到学堂当“女先生”。第二天,大家发现那两个婆娘的汉子,一瘸一拐地到土主庙去找大东巴要草药治伤。从那以后,就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女先生”鼻青脸肿的样子。)
名单宣布完,一个胆大的户主忍不住问:请问你一下夫人土司,这个好多先生,几辈子一个大字都不识,咋个能教娃娃读书呢?
夫人土司笑着回答:就像庄稼和动物有不同种类一样,学问也有很多种。书本上的学问要学,其它方面的学问也可以学,比如说庄稼活、木匠活、石匠活、泥水匠活、篾匠活等等,这里面都有学问,都可以教娃娃学。
那个户主又问:那学堂收不收娃娃的学费呢?今年开始不准种大烟了,断路封山了也出不去,好多人家恐怕没有多少钱。
夫人土司说:一律不收学费,包括想学庄稼活木匠活石匠活泥水匠活的大人,也可以免费来学。考虑到不少娃娃上学路远,学堂还要每天供一顿中午饭,跟先生们一起吃。虽然吃得不好,但保证可以吃饱。这顿饭也是免费的,由后勤长廖总管负责安排。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大多是关于那顿中午饭的,许多人对夫人土司的周到细致和土司府的慷慨大方大为赞赏,也有不少人认为那顿饭也不是白吃,能干的娃娃也算半个劳动力,看夫人土司的面子才送来学堂读书,即便领半份工钱,也不算过分。
一个户主又问:学堂里见不着笔见不着纸也见不着书,娃娃们咋个学?
夫人土司回答:你们看到的那些黑板,就是纸;那些白膏泥,可以当作笔在黑板上写字;至于书,都在史道长、欧麦嘎师傅、迪尼体古大东巴和学堂其他先生的肚子里放着,娃娃们十年八年是学不完用不尽的。
不少人伸长脖子去看放在肚子里的书,有些奇怪为啥子要把书放在肚子里藏着掖着,却只看见一个个被不同颜色的布料遮挡着的肚子,看不见半个书角角,就认为从来不开玩笑的夫人土司是在跟他们开玩笑。不过也没有啥子关系,有书没书反正都得让娃娃来读。
又有一个户主问:那些黑板和白膏泥条条能够写字是不假,但那样子的一块小板板,能写得下几个字呢?
夫人土司仍然笑着回答:就像地里的庄稼种了又收收了又种一样,黑板上的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只要黑板还在白膏泥还有,几辈子也写不完。
大家想了一想,觉得夫人土司说得确实有些道理,只是有些担心,自家娃娃要到猴年马月,才学得完那些几辈子也写不完的字。
开学典礼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由欧麦嘎师傅教娃娃们唱一首歌。这首歌的曲子好多人都是听过的,是专门在嘎得教堂里才兴唱的一支圣歌。只是改了歌词(据说是夫人土司亲自改的),第一段这样唱:泱泱中华,物博地大。历史悠久,文化昌达。民族众多,四海一家。敬我祖先,爱我中华。唱完第一段,又用同样的曲子唱第二段:女娲补天,大禹制鼎。九洲一统,虎跃龙腾。独立自强,革故鼎新。开放包容,崇教尚文。
以前在教堂里听这首圣歌的曲子,不少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直打哈欠;今天在学堂听,不少不是娃娃的大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跟着欧麦嘎师傅大声唱了起来。包括几个头面人物,甚至连从来不见唱歌的大东巴,也动了几下嘴皮子。唱着唱着,大家又看见夫人土司的眼睛越来越亮,目光像水一样流淌着……
龙鼎学堂开学典礼结束后,夫人土司带姬姜到上善观找史道长,说姬姜近来身体有些不舒服,让史道长给看看。史道长问了问情况,给姬姜把了脉,眉开眼笑地道了声“恭喜”,说:九小姐有喜了!从今天起,就不要再去断路封山工地了。
姬姜有些发窘,瞪了笑得合不拢嘴的高山峻两眼,说:怀个孕有啥子了不起!我妈怀着我的时候,还背着我三哥,带着我大哥二哥,骑马到禹鼎镇回娘家呢。听说断路封山完了就要接着“操练”,我要任“监督官”。让我的孩子,也沾沾血性勇气,将来成为一个像岳飞、文天祥和戴安澜恩公那样的大英雄。
夫人土司连连点头道:国难当头、强敌压境之际,对于愚弱麻木的国民,血性勇气,或许比我所讲的“鼎”的精神和“龙”的学问更宝贵。如果我们的抗战将士,有三分之一像姬姜这样的,日本鬼早就投降了。
史道长也附和感叹道:如果中国男人,有三分之一像夫人土司和姬姜这样的,日本天皇恐怕就得年年派使者到中国来上贡送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