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广银河下,一边是没入黑夜的无尽原野,一边是将秃未秃的树林山丘。他们站在交界处,真似两只天地沙鸥。
苏清方本就心里发怵,被李羡一句“不知道”撞得直接蒙了神,怨问:“不是你带得路吗?那还回得去吗?”
“我只是不知道这儿叫什么名字,不是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李羡系好马,拍了拍手上粗粝的木屑灰尘,“再说,老马识途不知道?”
苏清方的目光幽幽挪到树边的乌骓马上,已经两片嘴皮子甩得飞起,吧唧吧唧低头吃草了,一点也不成熟稳重。嫌弃道:“我看你这马,也没多老。”
“跟上,”李羡已经往小林子里钻去,回头望了一眼还看马的苏清方,冷幽幽提醒了一句,“会有狼。”
耳畔的风声一下阴森了起来,苏清方立时背脊一直,提裙阔步跟上,担心问:“那你那马怎么办啊?会不会被吃啊?我们还是回去吧?”
李羡闷闷地笑了两声,很低沉,很短促。
苏清方瞬间眉毛耷拉,怀疑自己被骗了,但她从没来过荒郊野岭,不敢妄下定论,戳了戳李羡胳膊,嗔问:“你别笑啊,到底真的假的?”
“假的,”李羡嘴角噙起一抹狭促的笑意,难得解释得仔细,“方圆十里,早被清干净了,连只野猪都没有。不然出事,上林署担不起。”
苏清方总算放下些心,又瘪了瘪嘴,嘀咕着:“老骗人……”
夜里看起来阴荒的树林,原只有薄薄一层,没两步便越过穿过了,境界豁开,现出一片曲折的河湾,在风中漾着涟涟波纹,映着暧昧的月光,像一匹泛着星光的缎,垂落在苍茫大地。
“猎场还有这么块宝地呢,”苏清方兴叹,好奇问,“你怎么找到的?”
李羡已凭坡坐下,目光落在微澜的水面,声音被风吹得空旷,在浩瀚的夜里回荡,像是在追溯一段久远往事,“我十七岁那年,也拿过一次头筹,彩头是一匹大宛宝马。骑马闲逛,无意到了这里。”
话音未落,只听啵一声轻响,李羡利落拔开酒壶木塞,仰头灌下一口,轻轻一笑,似是自嘲,“没想到再来,已经是五年后。”
“去年没来吗?”如果苏清方没记错,李羡十八岁六月被贬禁,去年六月复位,正好三年时间,赶上了去年秋猎。
李羡摇头,“前年秋狩,李晖堕马,双腿残疾,不堪此辱,自尽身亡。可能是身体欠安,又或怕触景伤情,皇帝去年没有举办秋狩。”
说起来也讽刺,如果不是三皇子李晖堕马伤残,皇帝后继无人,李羡现在恐怕还在禁中。
苏清方更忧心的是:“既有前车之鉴,殿下还敢酒后纵马?当心老马失蹄。”
“摔不着你。”李羡一如既往傲世轻物,语气云淡风轻。
苏清方飞了个白眼,警示道:“我家乡有句话,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话音未竟,苏清方已躬下身子,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李羡手中的酒壶,“殿下还是少喝点酒吧!一喝酒就发疯。”
椒藻殿里出言不逊还不够,还要黑灯瞎火纵情驰骋,摔死他都没人知道。
李羡不曾防备,还未反应过来,手心已空。他下意识收拢五指,只抓住微凉的夜风,抬眼,目光沉沉地瞥向偷袭者。
她十分不屑地对着他指指点点,“年纪轻轻,忆什么往昔峥嵘岁月稠……”
说着,女人手臂猛然一甩,挥出一道虹,把酒尽数泼了出去,大喊着:“大好岁月在明日呢!”
“我的酒……”李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佳酿变成一阵急雨,滴滴答答落到枯草地上。风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酒香,以及女子爽朗的笑声。李羡眉头绷起,屈指拍了拍膝头,警告道:“苏清方,那可是黔江春,一壶不下十金。”
苏清方一脸无畏,手腕一扬,潇洒利落地把一滴不剩的酒壶扔给李羡,道:“酒洒天地间,以慰风尘气。江海湖泊,尽为之饮。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想来不会吝惜。”
“你倒是豪迈,”李羡夸赞似的说,“也很会慷他人之慨。”
苏清方呵呵轻笑,径直走到李羡跟前,抱膝蹲下,与之视线平齐,认真劝道:“哎,我说真的,喝酒伤身误事。我家以前有个老仆人,就是年轻时候贪杯,老了打摆子。后来他儿子也因为喝酒,走夜路掉水塘里淹死了。”
李羡已经很尽力联系前后语理解,还是猜不太出来,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言语不通的江南府,攒眉问:“什么叫打摆子?”
“就是发抖。”
李羡揉眉叹气,抱怨道:“发抖就发抖,能不能不要说你们的话。我去一趟江南府,一半的时间听不懂对面在说什么。吴语侬音,听来像麻雀叽喳。”
“你才麻雀呢!”苏清方顿生不喜,不轻不重地搡了李羡手臂一把。
又没说她。
苏清方的父亲是吴州刺史,需要定期入京述职,加之母亲是京城卫家女,所以家中常说的其实是官话。
如果真要说,她此时抱膝蹲着,矮矮一团,倒像个不倒翁娃娃,一双眼儿乌亮。
李羡没忍住,手一多,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