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嬗一惊,从床上迅速爬起,扯住玉汐的袖子问:“张瑾为呢?”
玉汐说:“爷一早走了,原要叫公主起来,但见公主睡得香,也就作罢,穆千户那儿又催得紧,赶忙走了,这时应该走出很远了。”
周嬗又问:“穆光也走了?锦衣卫还有几个剩下的?”
玉汐:“还剩下四人,往后三年都跟着公主。”
周嬗点点头,沉默地下了榻,赤脚走到妆奁前,一言不发地梳妆,打扮妥当,又与知府夫妇吃了午饭,最后回到里屋,就着午后的日光,摊开信纸,磨了墨,一笔一划写起信。
第一封,是给知府曾文俊的。他请知府不必害怕乌纱帽不保,他是自愿走的,也请知府保住自己的侍女太监,此事与他们无关,最多最多关起来,不许打也不许骂,等张瑾为回来再作发落。信纸后附有他的身份玉印,上刻“嘉懿”二字。
第二封,写给周珩,告诉六哥自己过得很好,说他不喜欢紫禁城,觉得天大地大,一定去看一看,自己也带着周珩给的药,请不要担心,有个武功高强的人保护自己。
写到一半,周嬗忍不住笑,他觉得周珩一定要气死了,可又想哭。
第三封,写给玉汐他们。玉汐早知道他要走,不必赘述,只说张瑾为一定会保他们,若姑姑能恢复自由身,做什么都好,平安喜乐为上。而后是千山与暮雪,她们年纪小,想走也行,不想走就留下待在状元府里,等年纪到了,再做打算……
最后是……
周嬗写最后一封信,写了整整两日。
他反复修改,从短短几句话修到厚厚一叠,最后到要走的当晚,仍犹豫不决。
他想了又想,只得先把一干要事嘱咐了,然后让张瑾为不要伤心。他想,张瑾为也可以喜欢其他人嘛,人之一生,又不是非得只喜欢一个人,那该多无趣。况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许以后,等他那个皇帝老爹死了,没人记得他是公主,他会回来看一眼所有人。
就这样罢。
多说无益。
西北的月亮苍白,此时是九月一日,月弯如钩,长风万里,秋雁去。周嬗背着包袱,跟在玉和尚的身后,在延安府郊外的山上行走,朝着南方而去。他又回头望一眼,见夜色苍茫,山下万家灯火灰暗。
一滴泪落在地上。
第27章远走公主跑了,驸马很冷静……吗?……
“公主还走得动么?”
玉和尚停在前头,背对着周嬗,月光在他灰扑扑的僧袍上徘徊,很是寂寥。
“还能走。”周嬗微喘口气,他脚板底隐隐作痛,腿灌了铅似的,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歇。
玉和尚闻言转过身,眉目慈悲,他足尖一点,清风一般拂向周嬗,于一步之外停下,半蹲下身子,“贫僧背着你走罢。”
周嬗一惊,连忙摆手,拒绝道:“不用不用,我能走的,我……”
“天要亮了,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你不见了,正在城内搜寻,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搜到这里。”玉和尚叹气,“公主,快上来罢。”
周嬗只好让他背着,双手搭在和尚的肩膀上,上半身悬空,姿势别扭。
“公主扶好了。”玉和尚淡淡嘱咐道,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五两白银。”
周嬗:……
这秃驴有病。
秃驴脑子有病,对钱财的执念十分吓人,周嬗战战兢兢护住怀里的包袱,生怕秃驴一个暴起,抢走他辛苦存下的金子,撒腿就跑,那可算得上是欲哭无泪了。秃驴似察觉到他的担忧,安慰道:“公主放心,贫僧虽爱财,但到底是个出家人,取财有道,断断不可能干出偷盗之事。”
“拿钱杀人也算取财有道么?”周嬗麻木。
玉和尚笑:“自然算的。”
行。
四周的景色化作虚影,玉和尚轻功卓绝,在崎岖山路上仍如履平地,周嬗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抓着他的肩,额边碎发随风飘动。周嬗忽然问:“那日在大兴隆寺,你也收了人的钱,做了那一局,是么?”
玉和尚答:“是,不过恕贫僧无法透露更多,做这等生意要守秘密,还请公主见谅。”
周嬗奇道:“你这个和尚好生奇怪,为何干的都是些刀尖舔血的活计?莫非你说你出身华严宗、与慧明大师辩过经,也都是假的?”
“不是。”玉和尚垂下眼眸,纵身一跃,背着周嬗从山崖跳下,稳稳落地,“贫僧确实出身华严宗,也确实与慧明大师熟识多年,空远的法号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贫僧的一切都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一直谨记戒律。”
“方缘这个名字……也是真的么?”
“是。”
两人不再说话。
玉和尚背着周嬗又向南行一个时辰,方至一小村落,村口栓着一匹马。玉和尚把周嬗放下,上前解下栓马的绳索,牵到周嬗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