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了,她们那时的遭遇,深深刻在了别人的脑海之中,还原给了后人。所以才有了这间白骨屋。
它在向来者讲述一些被掩埋的、更不愿被提起的故事。
林在堂一直没有讲话,他上前搀住阮春桂胳膊,被她一把甩开。她压根不需要,几十年来她都是自己走来的。她习惯一个人了。
她一言不发向外走,绕过那条小路,走上石阶。这时她抬头看到下面的灯火,猛地想起:那天她睁眼时,听到外面的热闹声响,他们在把酒言欢,庆祝又有一个姑娘被他们卖掉以换取粮食。那样的热闹跟今日的平静热烈是不同的。那样的热闹,是带着棍棒的,一直在敲打她年轻的□□。
人心有多脏呢?
后来有人推开门,是的,不止一个人推开门,贪婪地看着她的身体。她在黑暗中眯着眼睛,害怕地一直在颤抖。其中一个人上前,摸了把她的身体。但或许是害怕坏事,那些人又都走了。
阮春桂不知道的是:他们是来看货了。倘若那一晚她没逃走,她会被从一个人手里,辗转到另一个人手里。她的一生都将是一件物品,被手手相传。
她沉默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走。从那夜以后,她再不肯相信任何人了。她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那老村长,平常看着像一个好人,但当他摘掉面具,就会露出他吃人的獠牙。
吴裳跟在她身后。
她几乎是含着眼泪,轻声问阮春桂:“你和我姆妈,都有过这样的遭遇是吗?”
阮春桂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她扭过头来瞪着吴裳,轻蔑地说:“你姆妈?你姆妈命可是很好呢。”
“你不要这样好吗?”
“我怎样啊?”阮春桂鼻子里哼一声:“你姆妈是什么好人啊?你姆妈最坏了。别人是光明正大地坏,你姆妈是内里流脓地坏!”
“你姆妈活该早死!”阮春桂说完腾腾地向下跑,但因为她已经上了年纪身体机能退化,导致她的奔跑看起来很滑稽。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好的奔跑就是那个夜晚,她奔向大海。
林在堂怕她摔倒,紧紧跟上了她。
在她将要倒下的时候,林在堂一把拉住她,他说:“姆妈,都过去了。”
怎么会过去呢?
阮春桂向来执拗,她不是没跟自己说过:都过去了。但很多事是过不去的。别人劝你说都过去了,但他们没经历过那样的童年、没有过那么绝望的时候,没有看到过很多人对着她张开血盆大口过。他们也自然不知道她逃出远村后都经历过什么样的日子。她一个弱女子,又是以怎样的牺牲站到了国营商场的柜台,最终嫁给林褚蓄。
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这一生都这么痛苦地、挣扎地、不甘地活着。
回到住处的时候,阮春桂整个人都没有了力气,瘫倒在沙发上。她安静地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林显祖。她这一生遇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但是林显祖怎么就不长命呢?阮春桂初听林显祖生病的消息,几乎三天没睡觉。
林在堂被她关在门外,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她一生始终努力争上游,却一直做别人的配角。她是远村的贱命丫头、是百货商店低头服务的小阮、是扶不起的林褚蓄的贱内、是别人口中的海洲太太。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春桂。
她的名字叫春桂。
两行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滑进脖子里,打湿了衣领。那滚烫的泪啊。
外面林显祖的阵痛来袭。
他不想让人看到,缓缓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蜷缩在床上以减轻疼痛,止痛泵减轻了疼痛,却不能消灭疼痛。他的痛苦是无声的。
老人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默不作声承受痛苦了。
外面阿安在敲门:“小少爷,你该喝糖水啦!”
林显祖近来嗜甜,每晚睡前都要来一碗糖水。阿安把糖度控制得刚好,一碗绿豆银耳羹。
他费力地走到门口,开了门,放阿安进来。
“疼了吧?”她问。整天跟林显祖在一起,倒是很少认错,一直叫他小少爷。
林显祖点头。
“那等会儿喝。”
阿安坐在沙发里,拍了两下,林显祖走过去,躺在沙发上。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安给他按头,这样他的疼痛好像能缓解。真奇怪。
吴裳站在外面隔窗看着,她的心是一团乱麻。她很久没这样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林在堂站在她身边,他们都没有说话。
这一天的一切都太过沉痛了。
他们都不知该说什么。
林在堂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凿着他的心脏,他为远村的女子们感到疼痛。也为爷爷、外婆感到痛。为吴裳感到痛。为这残酷的真实的一切感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