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在决定下帖之后,该如何写帖又颇费了一番脑筋。她的思绪又翻动折腾了起来:我算是宝玉的什么人呢?同窗同乡好友都不是。从大范围来说,我可以算是贾府之内的人,然后,实际上,栊翠庵跟贾府又是隔开的,我仍然是个门外人而已。——门外人?对,门槛外面的人,仅此而已。因此,我干脆就自称“槛外人”,倒是颇为合适的。然而,这个“槛”也有“栏杆”“牢笼”“囚车”等等的意思啊,该怎么办呢?——其实也不要紧。即使他想这么多了也不打紧!我与他隔着门槛,隔着栏杆,难以逾越啊。不过,他在府内是要守各种规矩的,还要逼着自己按时读书、背诵、写文章,也许他的父亲对他管束得极为严格,也如在“囚车”“牢笼”内一般了。而我,反而没有那么多的管辖和限制,是笼子之外的鸟雀。……所以,无论他把这个“槛”字理解成什么,门槛,栏杆,牢笼,囚车……,都是不妨事的。而如果他们之中有人一定要我解释这个“槛”字的意思,那我该怎么办呢?也不妨事!到时候我就咬定:你们都是门里人啊,而我只是个门外人而已啊。这样一解释,于万事也没有什么损害。对的,就这么确定。……至于说我原本“槛外人”的意思是来源于“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之句,估计他们知道的人很少,就由他们去好了。
思潮如此的翻翻滚滚了一番之后,妙玉才提起了笔,写下:“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虽然写了“叩”字,其实她已经派人暗中打听到具体日期了,但这只是个办事的“程序”而已。
帖子写好了,她又仔细的检看了两遍,觉得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了。想命一名丫头送去。忽而又觉得小丫头太年轻,做事情似乎欠稳当,于是转而派了一名嬷嬷送过去,并关照:只要送过去就行了,其他的话,不宜多讲。
嬷嬷送过去之后,将帖子交给了一名丫头。——看官们也许都知道,这名丫头叫“四儿”。——随即便回来向妙玉复命。妙玉只答应了一声,然后便暂且搁下了这件事。但到了傍晚,妙玉心里又忽然浮现出了这件事:怎么弄的,他今天不回帖了么?或许,或许仍然没有收到?要么就是,他并不看重这个帖子,他轻视这个帖子,他压根儿就不上眼,不上心?想到这里,她简直要流下泪来,涌现出近乎当年被县丞家羞辱的心潮。但是,她又不敢确定一定是这样。甚至又有些信心的认为:宝玉不会这样的。——那一天,她的晚饭也因为心绪不宁而吃得不多。
晚上睡在床上,妙玉仍然在琢磨这件事。宝玉到底会是什么态度呢?她又没有了信心和把握了。接着,她又想:他的不重视是肯定的。要不然,今天他无论如何也会回帖的呀。回一张帖子需要很长时间吗?……然而也未必。直到想了很久很久,她才慢慢进入了梦乡。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妙玉也没有盼到宝玉的回帖,心意茫茫且带有失望、悲凉之意。约莫到了申时的时候,一名丫鬟通报说“有客人来访”,妙玉以为是宝玉亲自来了,连忙迎接出去。原来不是宝玉,而是邢岫烟——贾府邢夫人的内侄女——来了。邢岫烟是妙玉小时候的熟人,邻居,但因为性情、性格不甚一样,加之邢家经济状况不是很好,所以虽然早就相识,但不能算作至交。因此,刑岫烟的来到,妙玉显得不冷不热,当然茶水是正常招待的。
一会儿,门外丫头又通报说:“宝二爷来了!”妙玉一听说,端着茶杯的纤手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接着便放下了杯子,迎接了出去。然后迎进来,道:“上回我说你单独来,不会招待茶水的,但因今天岫烟在此,所以破例招待你茶。”说着,便取茶杯。她仍然用那个绿玉斗给宝玉斟了一桮,并亲手端放到他前面的桌上。
宝玉笑着说:“那我今天又是蹭茶喝的了,第一是谢谢岫烟姐姐,第二才谢谢你。”接着妙玉又给岫烟“普及”了一些有关茶文化方面的知识。而岫烟并不甚感兴趣,只是“嗯嗯”“是是”的敷衍着。于是不多久,宝玉便放下了帖子,跟岫烟一同离开了栊翠庵。
岫烟、宝玉离开后,妙玉方拿起宝玉的回帖,看到上面的“槛内人”三个字,心中甚是欢喜。她认为她跟宝玉能够隔槛相望,相闻,不失为知音人。
……寒来暑往,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好几年。这期间,贾府内大大小小之事不知经历了多少,社会的、家庭的变故也发生了好多,但妙玉跟贾府内姐妹们及宝玉的来往却没有完全断绝,只是有时频繁有时稀疏一些。
那一天清晨,是贾府老祖宗贾母出殡的时辰。妙玉和两名嬷嬷自然也参加了送殡的队伍。但早早归来之后,妙玉在家渐渐感觉出一些憋闷和无聊,同时又为没有看到惜春参与送殡的队伍而感觉有点儿奇怪,于是决定再往贾府看看。一来是到惜春处瞧瞧,二来即是驱遣寂寞与无聊赖。
妙玉和一名嬷嬷不紧不慢地走到贾府院内腰门那里,可腰门却紧闭着。于是老嬷嬷便嘭、嘭、嘭的敲门。敲门声刚停,便走出了一名五大三粗的黑汉子。——妙玉和老嬷嬷都不认识他,他名叫包勇,是两个月前由甄家推荐到贾府来的家丁。如果用后人的思维,将其看成是贾府的保安或门卫什么的,自然都是可以的。——黑汉子包勇用那微微凸起的大眼睛朝妙玉和嬷嬷看了看,问道:“女师傅,你们想哪儿去?”
嬷嬷回答说:“今日你们老太太的事可办妥了。我们没有看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里看看家吧。我们恐她寂寞,我们师傅来瞧瞧她。”
包勇看着她俩完全是陌生的面容,于是道:“主子们都不在家,今天是我看园门的。我哪认得你们张三李四的!请你们回去吧。你们实在要来,那也得等我们主子们回来了再来!”
嬷嬷琢磨着他也只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奴才一般都是瞧不起奴才的。而这位老嬷嬷也不例外。于是她出言不逊起来:“你是哪里来的黑炭头?倒要在我们面前装大,也要管起我们的走动来?往日这里都是可以进出的!”
底层人往往似乎更容易互殴些。包勇那凸凸的眼睛已经有些瞪起来了,道:“我还嫌弃你们这些人呢!我不让你们进来,你们有什么办法?长翅膀飞过来?”
老嬷嬷有些气急了,高高的嚷了起来:“你这是反了天了的事了!……不是我倚老卖老,老太太在世的时候,都从来不阻拦我们的往来走动,你是从哪个黑炭堆里爬出来的横强盗,这样猪头上插大葱充大象的,简直没法没天了!今天我偏要从这里走!”说着,便用拳头狠狠敲打着门环的旁边,嘣嘣嘣的震响着。
妙玉本是不屑于跟黑汉包勇说话的,也不屑于狠狠敲打园门。此时的她很是气闷在心,便打算往回走。而这时,忽然从二门里头传来了一名婆子的声音:“师傅!师傅!……唉,我们不知道师傅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里,还正想着师傅呢!快请进来!看园的小子是新来的,他不知道咱们之间的事。……回来回了老太太,打他一顿没头的,撵出去就完事了!”
妙玉虽然听懂了婆子喊话的意思,但她只是放缓了脚步,而没有完全停歇下来。
那婆子简直比热锅子上的蚂蚁还要急。她赶出了门外,边跑边喊道:“师傅!师傅!……您听我说,这点事犯不着让太太们、宝二爷知道,太太们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啊!师傅,师傅!您听我老不死的几句,太太怪罪,我实在是,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妙玉听得如此的反复之声,完全停下了脚步,转身,而后跟着婆子进入门去。那包勇退守到墙角落处,当初的强悍和勇力好像完全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所吞噬了一样。他只是干瞪着眼,然而却无能为力再加以阻拦了。
妙玉带着嬷嬷走到了惜春住处,相互招呼了两声,而后说了几句天气阴晴冷暖的闲话,接着才转入正题。惜春道:“我被吩咐在家看家的。只好熬了几个日夜。可是二奶奶却病着,不能照管事情。如果能有一个人跟我做一块儿,那我就放心些了。如今这里头一个男将都没有,便叫人心里悬悬的不怎么踏实。现在你既已经光临这里,能否伴我一夜,咱们下下棋,说说话儿,可好吗?”
妙玉本有些犹豫不决的。但看着惜春那瘦削、娇小的模样,那求救似的眼神,便顿生起一股怜悯之心。想到惜春刚提起的下棋的话题,便生出了好几分的兴致,于是便答应了惜春的请求。
于是妙玉便命老嬷嬷回去取她的茶具、衣服、被褥等,命嬷嬷自己或派一名丫鬟送过来。准备大家坐谈一夜半夜的,并下下棋。
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害怕孤独,惜春好像尤甚。见到妙玉答应留下来跟她做伴儿,惜春简直像渴望中的梦想实现了一样,高兴得什么似的。她连忙命一个叫彩屏的丫鬟去打开上一年所积雨水的罐子,预备好了好茶叶。这妙玉自然也是喜欢品茶之人,她自有茶具。——跟绝大多数后人一样,她是不用别人茶具的,她的茶具也不让别人所用。
老嬷嬷去了大约不到一个时辰,派了一名侍者过来,送来了妙玉的日常用品。惜春生怕丫鬟烹茶火候及时间长短等把握不好,于是亲自动手烹茶。妙玉肯定了惜春的茶艺。惜春如艺术家听到别人赞扬自己的艺术品一样的高兴。两个人又谈说了佛教、道教等方面的一些理论和轶事,谈话极为投机,恨不得说三天三夜也不为多。两人谈到了二更天时分,丫鬟彩屏铺开了棋枰,让两个人对弈。两个人颇有兴致的开始下棋,妙玉的棋艺略胜一筹。但在妙玉做了些退让之后,惜春也能获胜。——至于下棋的输赢,她们都不很在乎,主要是驱遣寂寞,获取快乐而已。
年轻人玩耍通宵,这是常有的事。妙玉跟惜春交谈,弈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四更天。两个人都舒展了几下胳膊和腰肢,走到外面瞧外景:一阵凉气迎面而来,外面乌蒙蒙一片,万籁俱静,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在蛰伏、躲藏或静养。即便是极目远望,也看不见美妙的风景。于是两个人便很快回到了温暖的屋内。妙玉道:“我到五更天必须得打坐的,我自有人服侍我,你就去休息吧。”
惜春贪玩的一颗心仍然没有完全收拢,青春的热情一旦被唤起,很难立刻降温、平息。但是妙玉自己要养神,坚持打坐是她每天必须的项目。——如具有烟瘾的人需要抽烟,具有阅读习惯的人每天需要阅读一样。因此,惜春也就不再为难她。
两人正要分头歇息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片叫喊声,把两人惊得不轻。仔细听听,嘈杂的叫喊声好像是从东边的上屋那里传来的。估计是看夜人的叫喊。
两个人正疑惑、惊惶不定的时候,惜春那里的老婆子们也叫嚷了起来:“不得了了!有了人了!”
惜春、彩屏等吓得胆破魂飞,接着又听到外面看夜的男人叫喊“抓贼”的声音。妙玉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似的,道:“不好!一定是这里出了贼子了!”说完,急忙的关紧了屋门,遮蔽了灯光,悄悄从窗户的孔洞中向外窥视:隐隐约约的望见几个男人站在那院子里,好像正有所观察,将有所行动。
妙玉战战兢兢的心里扑扑直跳,不敢言声,离开了窗口回转了身子,向屋里的人轻轻摇着手,并蹲下了身子,低低的然而吐字清晰的道:“不得了,外头有几个大汉站着,不知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