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当年遭到刺客追杀时,皇帝都不曾如今时此刻这般惊骇过,他心剧烈地跳动着,紧将慕晚钳在怀中,看向她纤细的颈部,见不曾被戳伤,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心砰砰跳得停不下来。
慕晚在那天之后,下定决心要与皇帝了断,她没有以腿伤为借口,在谢家拖延不进宫,她身上担着为太皇太后再绣一幅佛像的差事,必要进宫将这事做完,早些完成这份差事,才能早些离宫廷远远的。
遂在家待了三日,行走无碍之后,慕晚就来到了宫中梧桐院,为太皇太后绣制那幅佛像。当看见皇帝到来时,慕晚心中也没有惊惶,她已决心赌上一把,看能否用她的“死亡”,赌断皇帝对她的纠缠。
慕晚并不愿死,她爱谢疏临,她爱阿沅,也眷恋这世间红尘,她自小经历坎坷,好不容易走过重重荆棘,才有如今的人生,她不会轻易舍弃她的人生。
慕晚只是想试试皇帝是否害怕她死,若她自尽死在梧桐院,谢疏临必会追查,依谢疏临的能力,只要他起疑心,就可能查到皇帝身上,更别提还有阿沅这个证人,皇帝应该深深清楚这一点,慕晚想试试能否利用君臣情义,斩断皇帝对她的纠缠。
但皇帝在慕晚似要引颈自戮的瞬间,根本没有想到谢疏临会因慕晚的死亡追查到他身上,会由此君臣反目、兄弟义断之类的事上,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些,他心里只有慕晚。
见慕晚安然无恙,皇帝庆幸之余,心中恼怒翻江倒海,“你疯了不成”,他急怒地斥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时,又听慕晚冷冷地道:“请陛下放开臣妇,如此于礼不合,若陛下执意做无礼之事,逼迫臣妇愧对夫君,臣妇只能一死。”
虽身体柔弱,半点无法挣脱他的钳制,但慕晚神色间的决绝之意,清冷如雪。皇帝冷僵着脸不放手,无声与她对峙时,见慕晚虽不做无谓的挣扎,但眸中决绝掺着绝望似是利剑,双腮微动了动,竟似是想默默咬舌自尽,吓得连忙将手松开。
慕晚急忙脱身,避走到一边。她暗暗觉得自己赌对了,皇帝确实害怕她死在这里,继而惹来谢疏临的疑心,皇帝比她所以为的,还要重视与谢疏临之间的情义。
慕晚就趁热打铁,向皇帝跪下磕首道:“臣妇谢陛下开恩。”
皇帝哪里肯“开恩”,他本是怀着一腔雀跃欢喜而来,没想到会要面对这样的事,没想到慕晚会忽然决绝至此。皇帝心中甚是恼怒之余,又不由悄悄浮起几分欢喜,那蛇蝎女子淫|乱无耻,贪婪自私,定然贪生怕死,岂会如此三贞九烈,慕晚这般忠贞不二、视死如归,岂不正说明她不是那歹毒女子。
皇帝一壁恼怒,一壁欢喜,心境甚是复杂,对地上跪着的女子,束手无策。开恩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这会儿也不敢将慕晚逼得狠了,“你起来,起来说话”,皇帝说罢,见慕晚仍是伏首跪在那里,只得叹了一声道,“表嫂请起。”
慕晚听到“表嫂”二字,方慢慢地站起身来,她今日一定要断了皇帝的纠缠,等了片刻,见皇帝不说话,就低着头恭声说道:“臣妇已是谢疏临之妻,实在无法违背礼教,为陛下治疗疾病,请陛下另寻良医,臣妇会日日在佛前为陛下祝祷,祝陛下早日痊愈。”
皇帝凝视着慕晚不说话,想慕晚怎就忽地不肯再忍,宁愿一死。是他那天在谢家做的事,刺激到了她吗?在枕流舫,在梧桐院,到底都背着人,但到谢家去,在她和谢疏临就寝的房间里,还让她那儿子看见了,慕晚无法再忍受,她深爱谢疏临,也十分在乎她的儿子。
“若朕不答应,表嫂就要寻死吗?”皇帝顿了顿道,“表嫂一人赴死岂不寂寞,若表嫂执意如此,朕只能送宋沅去陪表嫂,省得表嫂路上寂寞,也省得宋沅在世间做个没娘的孩子。”
44☆、
第44章
◎来自京外的密报。◎
皇帝并没残害孩子的狠毒心思,只是想威吓慕晚,使她勿要有为守贞寻死的念头。他见慕晚低着头不说话,以为略有成效,就要走上前时,见慕晚忽然又朝他跪了下来,向他磕首乞恩道:“陛下若要如此,臣妇唯有一个请求,请陛下恩准宋沅死后葬在臣妇身边,允臣妇和儿子在地府作伴。”
皇帝见慕晚决心这样刚烈,一时间主意全无,他望着神色贞烈的慕晚,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又是恼又是恨又是无奈,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这般棘手情形,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拿眼前的慕晚怎么办。
依皇帝之心,径想将慕晚从地上拉起,拉入他怀中,就做他想对她做的事,不管她说什么,有他在此,她想死也不能。可是,他不能一直守着慕晚,慕晚会出宫、会回谢家,在他看不见时,慕晚会不会自行了断,会否他明早起来听到的第一条禀报,就是谢学士之妻于昨夜无故自尽。
皇帝担不起那样的风险,在心中百般恼恨无奈后,只能在此时愤而转身离去,以防他在此忍不住对慕晚做些什么,进一步刺激了慕晚的死心。愤恨离开的步伐,将地上那把剪刀,踢飞了老远,刺耳的“叮”地一声,小银剪摔在了屋外的台阶上。
待皇帝急去的脚步声远不可闻,垂首跪在地上的慕晚,几乎是失力地瘫软了身子。当皇帝说要赐死阿沅,送他亲生儿子上路时,慕晚骇俱地几乎就要告饶,但还是强忍住满心恐惧,逼迫理智占据上风,在最后试着赌了一把,她这是……赌赢了吗?
炎炎夏日里,慕晚惊魂未定,后背暗暗落着冷汗。而清宁宫中,被秋婵一路搀扶回来的谢淑妃,在这大热天里,也是手足发冷,心中惊悸,脸色苍白地魂不守舍。
秋婵担心主子因惊思过度病倒,在将殿内宫人全都屏退出去,赶忙安慰谢淑妃道:“娘娘勿要多想,慕夫人是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陛下对太皇太后向来孝心深重,应只是闲来无事,去梧桐院看看绣像进度罢了。”
却听淑妃娘娘嗓音幽幽:“……令慕晚为太皇太后绣制佛像这事,是陛下提出的,而不是太皇太后……”
作为谢淑妃的心腹侍女,秋婵心思并不简单,已从今日所见,发散地想了许多,心中疑虑深重,只是这会儿不敢对谢淑妃多说,怕使淑妃主子惊吓过度。
然而淑妃主子自己都已想到这点,秋婵一时也不知还能如何劝慰,只能紧张担心地看着主子,若主子有何不对,要立刻传唤太医。
谢淑妃远不止想到那一点,在回来清宁宫的路上,她已想了许多许多。她想到那幅献给太皇太后的观音像,在太皇太后寿宴那天,忽然多了几句经文,想起那天下午,慕晚曾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知去了哪里。
她还想起每回她学慕晚穿衣打扮,陛下都会多看她几眼,甚至夸她,不似从前总是无视,想起陛下带她回谢家那天,正好是慕晚未进宫时,过去三年,陛下从未踏进谢家半步,为何偏就在慕晚养病在家时,去往谢家……
而且那天,陛下令她陪伴父母,未让她跟去清筠院,后来,哥哥也被陛下遣去书斋寻书,那时清筠院中,岂不就只有慕晚和陛下,陛下是故意将人都遣走的吗?为了能与慕晚独处?
还有那件衣裳,哥哥以为是她赐给慕晚的那件衣裳,难道是陛下秘密赐给慕晚的吗?正因如此,她才找不到任何相关记录。连衣裳都换过,陛下与慕晚之间……是否早就有过肌肤之亲……
谢淑妃越想越是心中惊悸,所有在过去被她忽视的细节,似都能串联一起,串成剧毒的藤蔓,死死绞缠着她的心,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潮浪般的冲击下,谢淑妃简直要被惊晕过去,但她强撑着不肯倒下,她拼命集中心神,追忆从前放过的每一处细节,尽管每多想一分,她心中就更加难受一分,难受得像是溺在海水里,将她按在这深海里的,是陛下与慕晚,她所敬爱的夫君,她所信任的嫂嫂。
陛下与慕晚,是从何时开始的?难道是从她刚召慕晚进宫、慕晚刚住进梧桐院时吗?可那时陛下应与她一样,与慕晚是初相识,陛下第一次见慕晚,应就在她清宁宫中,那时慕晚在陛下面前晕倒,陛下扶了慕晚一把,慕晚倒在陛下的怀中……
她本来对慕晚心存戒备与疑虑,但那天,慕晚为维护她而顶撞徐丽妃,由此使她放下了戒心,以为世人所说的“狐狸精”都是谣传,以为慕晚柔怯善良,纵然心性怯弱地能被徐丽妃吓晕过去,却还是敢为她仗义执言。
但慕晚那天,真是被徐丽妃吓晕过去吗,还是……只是在陛下面前装晕,为吸引陛下的注意力……慕晚是否不满足于做学士之妻,慕晚野心勃勃,更想成为天子的女人?
她以为“狐狸精”行止轻佻、魅惑万端,却有没有可能,慕晚的魅惑手段,是矫饰的柔怯温善,慕晚凭这副假象俘获了哥哥的心,也凭这副假象在暗中勾引陛下?
慕晚还凭这副假象骗过了她……慕晚……慕晚是否一直以来,都把她谢清莞当傻瓜看,慕晚在教她穿衣打扮的时候,是否在心中讥讽她,讥讽她做无用功,讥讽她是个傻子,暗地里一直在看她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