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讲!”
官员展开文书:“经反复核验影卫图录和实地残骸,臣等确认崩塌主因乃堤坝内部以劣质壤土充作基芯。但是,壤土基芯周遭却出现众多规则裂纹,正是锐器凿击、火药微爆所留。其走向、深度和分布,绝非洪水冲刷所能形成,乃人为蓄意破坏,此等破坏,正是大大加速劣质基土溃散的主因!”
“哗——”殿外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猛地灌入大殿,帷幔狂舞,寒意刺骨。
皇帝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人为破坏?究竟是谁要谋害平阳百姓!”
张意初适时出列:“陛下!平阳背靠禄青山,百姓以茶米为生,损坏堤坝所能图谋的,除了朝廷赈灾巨款外,没有其他!”
皇帝目光如冷电,扫向易望林:“易先生,两年前平阳洪祸,你工部作何解释?”
易望林神色自若,起身拱手:“陛下,都水监所见裂痕,未必就是毁堤之时留下。或许是筑堤工匠为夯实新基,用器械开凿旧有硬土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与溃坝并无必然因果,岂能妄断为蓄意破坏?依老夫看,这不过是技术层面的争议,何来阴谋之说?都水监的诸位大人,不妨回去再查查筑堤旧法,辨清痕迹由来,省得徒增纷扰。”
宇文泰冷笑一声:“易大人好一招金蝉脱壳。既然毁堤为假,那您为何处心积虑,买通平阳上下,甚至不惜派出傅卓言到本王面前上演一出苦情戏?他所言灾情为真,但呈给本王的账本却假!这一趟平阳之行,本王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查分毫!只因整个平阳,从府衙到粮行,皆是你的掌心之傀!”
易望林面露惊诧:“殿下此言,老夫惶恐。傅卓言区区一介商贾,老臣身处京城庙堂,何曾相识?更遑论指使?”
宇文泰道:“平阳不过滁州辖下一县,傅卓言微末粮商,若非有您这位高官授意,他岂能攀附于你?就连送上礼品,都不忘易大人的一份。还有隔壁桐丘的县令马冀,也甘当你的替罪羊,将唯一的幼女远送三百里外的永州。易大人,马县令此举,莫非是怕一旦东窗事发,你会让他马家断子绝孙?”
殿外侍卫高声禀报:“桐丘县令马冀,奉召觐见!”
只见马冀形容枯槁,官袍皱褶,踉跄入殿,扑跪于地:“陛下!罪臣马冀万死!”
皇帝道:“马冀!桐丘一百万工银,究竟是何去向?如实招来!”
马冀跪伏道:“多谢陛下!多谢殿下给罪臣这剖白之机!”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住易望林,“当年,你许诺保我全家平安,转头却暗中派人挟持我十岁的幼女钏儿,以她性命要挟,逼我认下罪责。桐丘堤坝的百万两银子,你要我认下贪墨五十万两,可那银子……那银子我马冀一两一钱都未沾手,它们……它们都被你的人一卷而空!”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马冀压抑的呜咽响起,数道目光聚焦在易望林的身上,只见他面色阴沉,却稳如泰山,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状若疯癫的马冀身上:“马县令遭逢巨变,心智已失,出言颠三倒四,口说无凭,岂能轻信?唉,这半年来,你迟迟不肯认罪,难道专等今日我易望林遭人非议、墙倒众人推之时,也来插这一手,就为了给你自己开脱罪责不成?!”
宇文泰冷哼一声,抬手示意:“带上来!”
两名侍卫押着一人入殿,正是平阳粮商傅卓言。傅卓言面如土色,不敢抬头。
宇文泰道:“傅卓言,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将易望林如何指使你伪造账目,一五一十,从实招来。”
傅卓言眼神涣散:“一年前,彭永跑来平阳,说按他的吩咐,在平阳粮市上配合,事成之后,不仅保我全家无虞,更许我垄断平阳和周边三县的粮运专卖权十年。所有粮商,皆需从我傅家拿货,罪民……一时鬼迷心窍,就应下了。”
张意初道:“他让你如何配合?这假账又是怎么一回事?”
傅卓言道:“他让我在洪祸前,就开始高价收粮,制造粮市紧张假象,洪祸一起,立刻配合府衙,假装资金困顿、无力赈灾,把粮价不稳的罪责都推到天灾和朝廷赈济不力上。至于给殿下的那本账,”他惶恐地看了一眼宇文泰,“那……那是彭永派人送来的,让我照着样子,把真实的流水全都改掉,做成商户被官府盘剥的假象。罪民……罪民知道这是欺君大罪,可他们掐着我傅家的命脉,草民不敢不从,不敢不从啊!”
宇文泰取出一叠书信:“父皇请看!此信虽易大人亲笔,然笔迹经刑部比对,确系其心腹幕僚彭永手书。信中数次提及‘平阳傅氏需妥善安置’、‘账目需精雕细琢’、‘马县令处自有计较’等语,”他身后侍卫呈上一沓文书,“此乃傅卓言历年孝敬彭永的财物清单,数额巨大,彭永此人,乃易大人府中幕僚,人所共知。此等证据,足以证明易府深度介入平阳事务,操控傅卓言、联络马冀!”
“荒谬!简直是荒谬!”易望林挺直腰背,声音陡然拔高,“殿下口口声声,说老臣掌控平阳,若老臣真有此等通天本事,何须大费周章、丧尽天良地去毁堤坝、造洪灾,就为了贪墨那点工银?直接让那滁州各地县令、让那些商户,年年岁岁将民脂民膏乖乖奉上,岂不更隐蔽、更方便?”他语气更加激昂,“殿下为了构陷老臣,不惜采信疯人之言,罗织此等漏洞百出的罪名,岂是堂堂皇子所为?更何况,那彭永竖子所做的罪孽,皆是其胆大包天、自行其是!老夫不知其行,不明其行,不容其行!”
他这番言论,如同滚油滴进冷水,瞬间激起一片低语和骚动,不少官员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好,既然易大人矢口否认,那我们不妨聊聊另一件事。既然傅卓言的账本是假的,那么真正的账本究竟在哪儿呢?”宇文泰笑看着易望林,眼里是伏击猎物的蓄势待发,“它从未藏在平阳,也从未落入儿臣手中,而是一直在邓全英邓侍郎手里!正是这本账,让他招致杀身之祸,两年前于宅中暴毙,被刺身亡!”
易望林靠回椅背,坦然道:“殿下好记性,但此案早已了结,割喉的凶手不是已认罪伏诛了吗?此事与老臣何干?”
宇文泰笑道:“易先生,您错了,邓侍郎并非死于喉间那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