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欢喜伸出手去接:「阿洵,这是你送我的吗?」
他站在马车前,笑着向她躬身长揖:「洛京一别,在此又遇少卿,幸甚。」
洛京?少卿?
他抬头时,变成另一副面容:长眉凤眼丶高鼻薄唇,沉静而端肃。舜英下意识低头看向他手中,那支彩玉簪的粉色花朵变作紫色,芙蕖变成了木槿。
他举起手中簪子,递向她,他的面容不断变化,一忽儿是含笑凝睇的苻洵丶一忽儿是端肃沉静的另一张脸,他手里的簪子也不断变化,一忽儿是浅粉的芙蕖丶一忽儿是紫色的木槿。
变化越来越快,人脸越来越模糊,手中的簪子似乎承受不住这迅疾的转化,绽出第一条细缝,细缝飞快蔓延丶蛛网般遍布整支簪子。
她惊恐地捂住嘴,旋即趁簪子还是芙蕖时,飞快夺过来别在头上,冲进首饰铺揽镜自照:「这簪子好美。」
满面笑容看向镜子,却惶然发现,镜中的她没有面孔。
「我是谁?」
发髻上的芙蕖簪裂纹仍在扩散,她眼睁睁看着,碧绿的茎叶丶浅粉的花瓣丶鹅黄的花蕊,四分五裂碎成齑粉。
她失声痛哭:「阿洵,对不起!」
对面的人脸定格,长眉丶丹凤眼丶高鼻丶薄唇,将那支木槿簪别在她发髻上。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任由那人牵着走向前方。
三重宫门如九重天阙次第展开,她右手压住左手丶平举到胸前,走过黑压压的观礼人群,一步又一步走向丹陛顶端的尽头。
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她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寝殿中,脱下精美繁复的王后常服丶换穿素袍,卸下玲珑精巧的钗环,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回首一瞥,殿门匾额上书「景和宫」。
古老厚重的宫门,曲折悠长的宫道,层层叠叠的宫殿銮宇,遮天蔽日的宫墙……奔跑丶飞速奔跑,熟悉的地方像是一座更庞大复杂的迷宫。
她跑了不知多久,身心俱疲。
再长的迷宫也终于跑到尽头,站在巍峨玉阶之下丶抬头向上仰望,正上方的殿门挂着匾额——勤政殿。
六月的骄阳蒸得地面的气流有些扭曲,她站在玉阶下振衣撩袍丶双膝下跪,行稽首大礼后,挺直脊背扬声高呼。
「臣妾褚舜英,代褚氏族中子弟自请不睦丶不义丶侵地等多项重罪,请陛下罢黜褚钧维御史台廷尉监之职丶褚钧越御史中丞之职丶褚钧奕司农少卿之职,并收回对褚钧良丶褚钧安二人左右平西骠骑将军的任命!」
勤政殿内鸦雀无声。
她深吸一口气,跨步走上三级台阶,继续稽首高呼:「臣妾褚舜英,代褚氏族中子弟自请不睦丶不义丶侵地等多项重罪,深负陛下爱重,请陛下收回对褚氏一族的恩典,当黜则黜丶当罚则罚!」
殿门口侍立的宦官纹丝不动,像两尊雕塑。
泪水在眼眶打转,小腹隐隐作痛,但她已顾不上许多,姨母的哭求在耳畔回响。她继续往上走了三个台阶,再次撩袍下跪。
如此一步三叩头丶三步九叩头,边走边稽首大拜,反覆说着那两句话丶扬声请罪。
「请陛下收回对褚氏一族的恩典,当黜则黜丶当罚则罚!」
「臣妾约束母族不力,请陛下重罚!」
不断跪下丶叩头丶扬声高呼丶站起,走三步,再跪下丶叩头丶扬声高呼……
恍惚还是六年前那个深秋,她咬紧牙关站直身体丶强撑着搀扶他,三跪九叩走过从明德门到大庆殿的三重宫墙丶走过大庆殿前茫茫空地。那时的他们,渺小得像两粒尘土,相濡以沫丶相依为命。
那是王者之路的起始。
这是王者之路的尽头。
一切的起始,他说:「阿英,王者都是孤家寡人,除了你,我无人可信。」
起初,她本能地畏惧那高处不胜寒。后来,经历过沪南连环灾殃,她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天真以为接下来的路,无非是自己戴上冰冷的枷锁,与他并肩被钉死在王座上,一起为大翊鞠躬尽瘁丶殚精竭虑。
却原来,还需要搭进自己身后的褚氏全族,一起变成孤立无援的孤家寡人。
褚氏一族深受永平王爱重,族中子弟稍有才学就身居要职,却只能作纯臣,成为推行科举与军改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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