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在外宿夜,那是他应酬的底线。他喜欢把床让给嬷嬷,自己睡在榻上。隔着透光的纨素屏风与嬷嬷说话,听着她鲜活的呼吸声入睡,像是小时候在渝安郡,与母亲同睡一间屋子。
这样睡得十分踏实,那些令他窒息的孤单和噩梦,全都追不过来。
就算偶尔被噩梦惊醒,有个比他年长的女子说话,梦里可怖的阴冷就会烟消云散,那些空荡荡的孤单也会被填得扎扎实实。
后来,唯一陪他说话的嬷嬷,永远留在了龙津围场。
逃回灵昌后不久,苻沣请旨接他到英平郡教养,去镇安的马车上,他兴奋得几夜没合眼。直到住进郡公府,他逐渐意识到,苻沣是有家室的人丶已经和嫂子生养了女儿,不再是独属他一个人的哥哥。
他终究,成不了任何人心里的首位。
一开始,萧玥娘对他很好丶跟刚成婚时候一样好,但他十分嫉妒阿萱她们,明明是他先来丶先认识兄嫂,她们凭什么后来者居上。
苻萱只比他小四岁,总缠着他帮忙捉蛐蛐,他厌烦透顶,抓到一对壁虎丢到她书箱里,吓得她一头撞上桌角,额头被撞出个洞丶汩汩直冒鲜血。
苻沣揍了他一顿,罚他在祠堂跪三天三夜,萧玥娘给他送饭时,跟从前一样轻声细语,只是笑容变得客气又疏离。他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却不知该怎么弥补,很希望萧玥娘也揍他一顿,可她没有,只是就那样一天天疏远了他。
深入骨髓的孤单丶被抛弃的恐惧再度袭来,在每个夜晚的睡梦中将他淹没,冷得像是不能呼吸。
每到夜晚,他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混,先是街头巷尾。后来,为了减轻苻治对他们兄弟忌惮,他又开始流连勾栏瓦舍歌舞坊,混得声名狼藉,走到哪儿丶都有一伙不成器的纨絝跑来结交他。
他不喜欢他们,可为了韬晦,他愿意作拖三哥后腿的那滩烂泥丶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后来他慢慢发现,同他们一起丶钻进嘈杂热闹的市井也不算差。至少,那些深入骨髓的孤单和恐惧可以被稍稍冲淡。
成婚之后的这几年,苻洵平生第一次知道,真正的热闹其实无需很多人。
有她在,最平静无澜丶庸常琐碎的日子,也可以这样有滋有味丶这样热闹。
第148章偷来的光阴
苻洵被贬官之后,锦瑟非但无半分不悦,眉眼间反而带着欣喜,说是连他这样的战将都闲了,想来近几年不会再起战事。
得知以后要常住渝安郡,更是喜不自胜,已经开始扳着手指头丶翘首以盼哪天进山。
操练水师有忙有闲,苻洵忙起来时丶一连好几个月宿在军营;一旦得了闲暇,他们就收拾大包小包,去那座吊脚楼小住,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个把月。
她先拉他去挖观音土,扛回来捏出泥胚丶放进村头那口小砖窑,烧成一个个土黄色丶奇形怪状的陶盆。再在石桥这头掘出个方圆六尺的池子,从小溪引一道活水流进流出。
又漫山遍野寻找树苗丶花苗,庭院周围种上一圈山茶,屋后种上三五棵桂花,木楼梯旁种上两株白兰,水池子种下砸开壳的莲子,陶盆里种上茉莉丶栀子丶球菊,逐级摆放在木楼梯的踏板上。
一年四季丶花开不断,整栋小楼都被包裹在馥郁的香气中。
苻洵在屋旁搭了一座秋千,两丈高的杉木架丶刷了三五遍桐油。她喜欢飞翔的感觉,任由他在背后一下一下推,随着绳子摆荡到最高处,俯瞰大片翠竹丶山涧深林丶凝集的洁白雾霭。
她喜欢跳舞,喜欢在赶秋节*围着篝火翩跹飞旋,她跳起蛮族舞驾轻就熟,尤其是转蓬腰,像一阵空灵的风,带动翩翩黄叶绕着她杳然飘旋。
他也忍不住走近火堆,与她双手交握,一起且歌且舞,他们是村子共舞最美丶最默契的一对情人。
她将竹片丶玉片和丝绳串成风铃,挂在吊脚楼的四个角丶绕楼曲廊的檐下。两年来,每次他们从珪山回村,刚穿过竹林丶转过青石桥,就听到清脆空灵的铃声,滴丁东了滴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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