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未置可否,只目不转睛继续盯着他,眼里带了一丝探究,许久才缓缓道:「可你一半是蛮族,一半是荣人,缘何只为荣国征战?」
「有一位故人,我无意得知,她出生于沪国将亡时,一半是沪人丶一半是灭沪的翊人,我当时问她为何如此选择」,苻洵毫不闪避,含笑与她静静对视,「她说,一个人属于哪里,不在于血缘丶而在于牵绊。」
「她的亲人丶师父丶挚友丶袍泽丶还有……还有养母,她所有的牵绊都在那,所以她是翊人。同样,我所有的牵绊都在这儿,所以我选择成为荣人。」
锦瑟仍注视着他双眼:「所有?」
苻洵避开目光,拈起深红蔷薇举到眼前,蔷薇上的刺扎破了手指,沁出一颗殷红血珠。他却毫不在意,神情有些恍惚:「很久之前有一个,在十万大山,已被我亲手斩断。」
「还有一个,在翊……在另一国家,我曾视那牵绊重逾性命,也曾愿意为此离家去国。如今,那牵绊仍对我重逾性命,可我却不能再为此离家去国。」
锦瑟似有所感,轻声问:「因为建宁王陛下和你的抱负?」
「说反了,我为国开疆拓土丶为自己权势煊赫的那几年,恰巧是我最能舍弃一切之时」,他手指用力,蔷薇上的刺扎进更深,血珠越冒越多,「让我开始发现,自己无法割舍荣将身份的,是秦川和薛怀嘉。」
锦瑟更懵:「他们有何特别?」
「有——比别人傻些」,他松开指尖,看着那朵蔷薇打着旋儿飘落水面,然后抬手,带着血珠的指尖抚过她嘴唇,他笑意隐隐,眼神越来越恍惚缥缈。
「有一年,我受了很重的伤,那两个傻子带着一帮更傻的下属,不遵军法丶夜袭敌营去为我复仇。为一个生死不知丶前途未卜的主帅,脑袋都不要了。」
「以往,我总觉得自己与他们,一个为野心丶一个为前程,算不得什么交情。我死了,自有别人带他们奔前程;他们死了,我不过损失一把刀丶一粒棋子。可自那以后,我再没法只把他们当成快刀丶棋子。」
「我好像一个瞎了半辈子的人,第一次复明,发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丶会哭会疼。」
锦瑟听得动容,喟叹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袍泽之情本就是如此,阿洵此时发现也不晚。」
苻洵将深红色蔷薇拨了拨,让其飘向紫色蔷薇:「我那位故人也极重袍泽之情,为下属性命不惜三跪九叩,自己都伤着,还惦记着下属吃穿用度,可惜与我分属敌对两国。」
锦瑟心头莫名沉甸甸的,挤出一个微笑:「不如意事常九八……何况,邦国之间伐交无定,如今为敌,或许哪天又开始交好了。」
苻洵斜睨一眼她,笑容有些深沉:「托姐姐吉言。」
波面上,深红蔷薇直直飘向浅紫蔷薇,绕着浅紫蔷薇转圈,两朵花若即若离丶乍分乍合。最终,紫色蔷薇飘出了漩涡中心,与深红蔷薇在漩涡边缘两两结对丶一起旋转。
水汽蒸腾,他斜靠池岸泡在汤泉里,穿着浅白棉布中衣,乌发随意披散下来,有几绺贴在颊边和胸膛。他眉心微蹙,面如桃花,双颊两团红晕,双唇红润柔软,正闭目浅眠。
他喜欢泡在池子里睡觉,有时甚至整宿不回房歇息。
她轻轻靠过去,牵起他的手,是温热微烫的。拨开他的头发,柔软乌发晕着温润的光,质地像是最上品的绸缎。撩开他衣襟,胸口肌肤坚实如玉,只有几道擦伤和箭伤。
初来那夜,苍白易碎的他丶黑发下的几绺灰白丶冰凉的十指丶胸膛和腹部的七道刀伤,像是她的幻觉。
可那些破碎的噩梦丶零星的怀疑,就像嵌在岁月静好里的石子,时不时硌她一下。
正思绪纷扰时,手一暖丶已被他紧紧握住,他不知何时已醒了,隔着袅袅水雾在月光下看她,眼神内敛沉静。
「阿洵,我真的出身莳花馆么?」她不禁开口问,「为什么我读过那么多书,甚至能议论国政?却对乐曲那般生疏?」
苻洵神色平静:「倚翠楼本就是最上等的莳花馆,楼里姑娘无一不饱读诗书,你又聪慧,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九年,通晓国政不足为奇。至于弹琴……你之前很在意出身,刻意疏远了乐曲。」
她想到新兴驿夜袭,又问:「我之前可习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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