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遍植合欢树,苻洵携锦瑟入宫奉茶时,正值盛花期。满树小花飘扬在叶间,吐尖绒缕湿胭脂,遥遥看去丶像笼着一树又一树粉红的云雾。
「合欢花寓意永远恩爱,阖家欢乐」,锦瑟为此胜景流连忘返,「听柳华姑姑说,萧王后最喜合欢花,想必十分温婉和善。」
苻洵抬手接下一朵飘坠的花,轻声道:「她确实很温婉和善,哥哥和她感情很好。」
顿了顿,他苦笑着摇头:「她曾试过像母亲那样待我,可我那时太不懂事,仗着哥哥疼我总惹她生气。等我想与她好好相处时,已经太晚。」
建宁王苻沣年过不惑,穿着淡青色薄绸丶上下通裁的直裰,举手投足温文尔雅,不像一国之君丶倒像个翩翩文士。他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许多,眉目疏朗丶鼻若悬胆,生得颇为俊美,却又与苻洵的好看截然不同。
苻洵之美,是张扬的风流倜傥,带着锋利丶妖异和邪气;苻沣之美,是内敛的端雅入骨,散发着宽容丶平和与温煦。
可偏偏,是如此优柔无害的宽容,约束住了苻洵这柄锋利的剑。
「先不必跪着,王后还要等会儿才到」,苻沣含笑打量了二人一番,「都不是外人,赐坐吧,孩子们过来丶拜见小叔和小婶。」
座次是按年龄排的,从上到下依次是:二公主苻菁,三公主苻蓁,苻菁眉眼像苻沣丶苻蓁鼻子像苻沣;继续往下,是六岁的太子苻阙。
苻阙一见他们丶眼圈就红了,锦瑟被苻阙盯得诧异,下意识转头瞥了一眼苻洵……
苻沣温和地笑了:「看来弟妹还需将养,阿阙就是弟妹与阿洵亲生的。」
啥?他们还有孩子?
昨晚那不熟的样子,哪像跟她生过孩子?
何况,他动作之生涩丶小心谨慎,倒像从来没碰过女人,她想破脑袋都搞不懂这几个孩子咋来的?
「回去与你细说」,苻洵飞快转移了话题,看向苻沣,「王后殿下一直都起得极早,今日这境况丶是臣弟何时又得罪她了?」
「你们俩的宿怨,还用再得罪么?」苻沣一对上苻洵,便转了语气,凉飕飕地说,「还以为你巴不得与她老死不相往来,让朕代她一并喝了这新妇茶呢。怎么又惦记上了?」
「臣弟是不太想见她,可有件事,还需王后殿下相助一二」,苻洵收起慵懒的神色,肃然道,「再过两月便是中元节,去年兵荒马乱,翊庄王与翊烈王葬礼甚是简素。为安抚东原道民众之心,臣请奏修缮庄王和烈王的陵寝。」
苻洵扫视一圈在座各人,继续说:「然后——迁褚太后之灵柩,与庄王合葬。但是褚太后遗物几已散佚,还望王后殿下助臣。」
「不错,成个婚,倒长出了几分良心和敬畏心」,苻沣嘴角抽搐了两下,皮笑肉不笑,「今日倒并非王后拿乔,她刚诊出有孕,近来嗜睡得很。」
苻洵眼睛一亮,忙拉锦瑟起身,走到厅中屈膝跪拜:「恭喜陛下,社稷后继有人!」
旁边传出「哐当」一声脆响,三人齐齐转头。只见苻阙的座位前,茶盏跌得四分五裂丶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水泼在他腿上,腾起一股白汽。
苻沣起身正欲上前察看,堂后传来请安「王后娘娘千秋」,他眼见有宫人上前收拾,便转身迎向堂后。
苻洵也收回目光,挺直了腰背丶仰首挺胸,对着携手转过后廊丶踏进前堂的两人,扬声道:「臣弟苻洵,携新妇锦瑟拜见王兄王嫂。」
锦瑟精神一振,忙将双手平举丶悬在半空中,引身而起丶再俯身向下,额头触碰地面丶稽留片刻方起,如此稽首三次,方直了上身。
长秋宫令慕荷端来一个檀木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对巩红金玉满堂茶杯。她矮身下蹲,方便锦瑟捧起一杯热茶丶举过头顶,低头屈身,恭声道:「请陛下用茶。」
苻沣忙让人接过茶杯,赐下一对流云百福暖玉佩。
到王后这儿就没那么好运了,锦瑟刚将茶杯举过头顶,王后突然开始与苻沣说笑,并不吩咐人去接她手中茶杯,任由她举着茶杯进退不得。
所幸,这杯茶并不似前一杯那样烫,锦瑟一边感激慕荷姑姑,一边思忖苻洵与王后有何过节,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
直到她高举的双手开始颤抖,头顶才传来悠悠的女声:「忍冬,怎还不将新妇茶端过来?」
双手一松,锦瑟垂下僵硬酸麻的胳膊,又听王后说:「抬起头来。」
对视的刹那,她心脏猛地一跳,愕然僵在原地,忘记了呼吸。
继后绮年玉貌,柳眉深黛笼烟丶凤眼顾盼生辉,满脸笑盈盈的,望之如沐春风……锦瑟却总觉得别扭,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张继后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
喜丶怒丶哀丶惧丶爱丶厌丶勇丶怯,全不似继后这般张扬,都是端雅而内敛的。所有表情中,出现最多的,是双眸凛若寒霜丶唇角噙一丝浅笑。
锦瑟正恍惚着,继后已霍然起身,走过来怔怔注视着她,双唇剧烈颤抖丶眼眶通红蓄满泪水。忽然,继后猛地一扬臂,将手中茶杯砸向苻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