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五月二十七,四年光阴弹指而过。
秦川侍立身后,见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却一言不发,也不好主动出声劝慰。
「主子,小夫人来北卢了」,郎琊从山下大步流星上来,边走边说,「已接进将军府了。」
苻洵收回思绪,起身掸去袍上灰尘,又取过水袋漱口,最后从香囊里取出丁香含着,才施施然往山下走。
将军府前堂,除了抱着苻忆坐在堂上的锦瑟,还站着个三岁男孩,眉眼沉静丶面容端雅,恭恭敬敬躬身长揖:「阐儿给父亲请安。」
抬头时,眸中有泪光闪过。
苻洵见苻阐一身白袍丶连发带也是缟素,有些错愕:「这是何意?」
锦瑟眼圈发红,哽咽道:「阐儿的生母过世了,是桃花痨……妾赶过去的时候,阐儿正抱着柳姨娘的尸身,拉都拉不开。从那以后,就夜夜梦魇。」
苻洵愣住了,怔怔注视着苻阐,稚子的双眸通红丶似已流干眼泪。恍惚间,一双同样通红的泪眼跨越二十年光阴,与他遥遥对视。
他的人生轨迹,像是踏着不断循环的怪圈,转了一圈丶又回原点。
他霎时心如刀绞,俯下身去丶紧紧抱住眼前孤零零的孩子。
入夜,苻洵抱着苻阐同榻而眠,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哄稚子入睡。
第94章朔门惊变
阴暗逼仄的小屋里,弥漫着脓血和腐烂的臭味,眼睛丶喉咙丶鼻腔丶脸颊干得皲裂,手臂丶腿丶后背丶前胸……
撕裂般的疼,恶臭与剧痛缠得他快窒息了。
黑暗中,无数声音围着他嗤笑丶嘲讽丶喝斥丶窃窃私语,「私生子」丶「野种」丶「小国贱民」丶「血都是脏的」丶「阴沟鼠」丶「你也配?」……
他蜷成婴孩的姿态,环抱住自己双肩丶瑟瑟发抖。
忽地房门大开丶天光乍泻。
高大伟岸的男人走进来抱住他,将水袋递到他唇边,静静看他喝完,然后抱起他走向门外;清新如柳枝的少女将他搂入怀中,托上马背丶从身后搂住他,风掣电奔。
阳光亮得他双目泪如泉涌,野草的清香扑入鼻腔,清脆的鸟鸣充盈了两耳。
柔软的风中传来男子温厚的声音:「阿洵,是哥哥。」
温煦的风中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画面一转,张灯结彩的府邸丶沸反盈天的礼乐,携手走上喜堂的新人双双交拜,男子满脸甜蜜像是要溢出来。
穿着正红色喜袍的男女牵着手,一个又一个孩子从他们中间长出来,一家五口背对着他丶越走越远。
——十八年前兄嫂拜堂成亲,他亲眼目睹。
普天同庆丶万众瞩目下,穿着天青色礼服的男女也牵着手,背对着他丶越走越远。
——四年前腊月二十六,他穿着胭脂红裘氅,在她答应与自己订婚的那座酒楼丶同样的临窗位置,摆了一对酒杯,一直枯坐到除夕之夜。后来,在他软磨硬泡地央求下,访翊使臣捎给他一幅国君大婚图。
「哥哥,嫂子生不出男嗣也无妨,你需要儿子,我把阿阙给你,只要你高兴。」
「不,我不是故意伤害隽儿的……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要伤心……」
「人我不妄求了,爱我不奢望了,只盼着你能好好的,我能时不时看你一眼。为什么,就这点念想都留不住?」
「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他追着那两对背影狂奔,却怎么都追不上。
温暖明亮的光晕环在他们周身,琴瑟和谐丶其乐融融,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抛下他一个人,在这空荡荡冷冰冰的黑色夜晚。
「骗子!都是骗子!」苻洵从噩梦中惊醒,弹坐而起,反覆地喃喃低语,声音从愤怒到无助。颤抖着紧紧抱住自己,泪流满面。
苻阐醒了,惶恐地看着他,孩童的本能促使他向苻洵挪了挪,巴巴地靠过去。
苻洵瞥见眼前瑟缩的小孩,像是瞧见什么怪物,惊恐大喊一声推开了他,慌乱地后退丶直退到床榻边缘,跌了下去,却浑然不顾疼痛丶连滚带爬逃向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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