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瞥了他一眼,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
他依旧将自己包裹在一片白袍之中,除了一双剑眉星目露在外头,犹如春涧曲流,很是俊秀勾人,却也笼着神秘莫测的浮光,以及难以掩饰的男人对女人的情愫。
黛玉不敢深想,在他异域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是半路缔盟的友人,还是始终觊觎的猎物呢?
“把糖交给晴司长就好,若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黛玉转身提裙下阶,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胳膊。
面对微腮带怒,薄面含嗔的娇颜,蒙克深深望着她,心中虽有无法言明的无奈,却也不想与她这样疏远。
把糖交给晴司长,就是“有待效验安全与否”,是怀疑他居心不良的意思。
见黛玉蹙眉生恼,齿间暗中磨转的样子,蒙克只得放手,硬着头皮解释:“关于慧娘的事,太子说因事涉宗室血脉,不宜按拐略人口公开审理。殿下悯其遭遇,亦有惜才之心,令在故宫剥庐秘室中关锁十年,准其以刺绣为抵,渐次赎罪减刑。”
“我父亲与大理寺卿已经从京中回来了,首领与他们交待此事便可。”黛玉冷冷道,十分刻意地掸了掸胳膊上的灰,扭脸儿要走。
蒙克忙展臂相拦,道:“还有关于滇南传国世系之事,太子的意思是,让沐昭宁继续担任滇南王,镇守西南。将来其长子依旧世袭王爵,次子以下可归宗林家。”
听了这话,黛玉心中浮起极为复杂的感情,既感动欣慰又怀愧隐疚。禛钰这样做,无疑是给予了林家最大的信任。
父亲帝师首辅,位极人臣,她与亲弟双为藩王,各据一方。在历朝历代中,这都是史无前例的恩荣。
林家的孩子是回来了,可她与禛钰却不能拥有孩子,这份深重的亏欠又要用什么来填补呢?
她手攥着裙摆,伤感了片刻,徐徐向蒙克颔首道:“那便请首领代为转达林家的谢意了。”
蒙克苦笑了下,目送她裙袂蹁跹,在凉风微雨中一步一叹地离开。
之所以对慧娘法外开恩,到底是禛钰私心作祟。
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伤害了林家不假。可沐昭宁的存在,让禛钰无形中减除了许多压力。
林家的血脉可以继续赓续下去,贾敏的冤屈也得以昭雪,禛钰彻底放下了前尘误谬。
黛玉也不必愁盼年近半百的母亲再冒风险生产,亦不会再有“司马牛之叹”。
从这个方面来看,慧娘对禛钰而言,不啻于救星了。
林家人在听到太子口谕后,都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晴雯也是在这之后,得知了师父与皇帝、林家之间的前尘纠葛,惊愕之余,也是扼腕长叹。
慧娘被关入故宫剥庐秘室后,晴雯还抱着秋冬的衾被衣裳去探望了她。
师父二人寥寥说了两句话,就各自沉默了。
慧娘揉搓着涂满润膏的双手,目光徐徐落在绷架上。
绣卷上容貌清俊的少年,眸光闪烁,意态从容,故作端凝的神态,纤毫毕现。
慧娘拈针提线,脸上分明没有笑意,可那沉静的眸光,却有一种安定的力量,怡然自得地满足。
或许,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好,放弃了浮利虚名,放下了罪孽忧怀,在足够安静的角落,才能真正专注在刺绣上。
“原来师父在滇南,还精研了这样两种技法,晴雯受教了。”
无声的教学在夕阳隐末之时告一段落,晴雯辞别了慧娘,回到黛玉身边。
却见黛玉在窗下伏案,颔首低眉地写字,砚池墨将尽了,密密麻麻已经写就十数张纸。
晴雯剔亮了灯,瞥了一眼题目《开豁贱籍禁拐督行治安令》,不禁拍手叫好。
“就该拿出些章法来,惩治这些逼良为贱,拐带妇孺的恶人,让天下百姓,再不受官贵奴役欺压,亦无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之忧了。”
黛玉提笔写毕最后一行,搁下笔,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当年解救香菱时,她就有心扫除世上拐略邪风、蓄奴歪气。
可她也深思过,要想彻底杜绝拐卖恶行。必先除良贱分籍、蓄奴买妾、市私倡伎三弊。
她看了案头的太子印一眼,从前自己年岁小,没有力量来解决这些问题。
如今她是一邦之主,亦能影响太子的决策,势要为天下饱受欺凌的百姓,争取自由安稳的人生,前景光明的未来。
“我们这就去找父亲吧。”黛玉将墨迹干透的文纸整理好,交给晴雯。
将夜时分,林海与严必显还在官署忙碌,为即将到来的飓风做好应急准备。
每到夏秋之交,江南八府一州就有可能遭受飓风袭击,轻则屋瓦皆飞,暴雨如注;重则漂没庐舍,海溢民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