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六百骑,一点粮草辎重而已,贪如此小利,眼界居然比……”
想着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怒骂也无用,他高高举起的右手无端僵滞了半晌,在众臣的注目下,只好将那欲摔未摔的杯盏重重搁回了案面。
他发泄似的,叹了声长气:“曹孟德已领兵回了官渡,诸位以为,下一步该当如何?”
此刻,帐下谋士蠢蠢欲动,除了荀谌,他的亲侄儿荀攸连献两计,成功带走袁军的两员大将,他现下岂敢直视君侯的眼睛,只盼不被迁怒就好。
而曾经明确指出颜良“性促狭,虽骁勇,不可独任”②的沮授屡挫屡战,率先跳了出来:“禀君侯,我军虽是兵多将广,可论起勇猛果敢,却不及曹军一半。”
袁绍还没发作,一旁的郭图倒先冷笑出声:“沮监军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不成收受了对面的贿赂?”
沮授懒得搭理这厮,继续说:“曹军粮草匮乏,财货不足,远逊我军,他们想的是速战速决;我们则相反,为今之计应当缓攻,拖延时日,稳扎稳打,待其粮尽兵疲,士气涣散,届时再乘势出击,大事可成矣!③”
所谓持久战,三年疲曹。
好方略,但袁绍依旧固执,这次仍未采纳,他一心想要雪洗前耻,重整八万大军,进兵阳武。
也是第无数回不听人劝了。
沮授面色铁青,却只能再次强压怒火,用力拂了拂袖,暗叹,自己纵有神机妙算,人家好赖话俱是不听,那便只能枉费口舌!
哈哈,败仗有什么好打的,翌日干脆称病不起了。
不料袁绍脾气更大,也不管他是真病假病,只派人冷冷示知:
随军养病,哪怕病入膏肓,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也会有人将他抬上战场。
“费解啊,父帅不纳沮授之计,却又执意将他带在身边……”
四月十二,阴云密布。城外送军出征之后,袁氏兄弟并行回了大将军府。
“我看此人颇有怨气,就怕误事。”
“沮授监统内外,想必是忌惮他吧,”袁尚却不以为意,笑了笑,“不过,我看没必要,这些人的宗亲家眷都在邺县呢,谁敢不以大局为重?”
袁熙稍颔首,喃喃:“但愿此行顺利。”
“还是不要说他了,”袁尚今日心情甚好,“父亲已任命兄长为幽州刺史,听说五月前赴蓟县,可需弟弟我帮忙置办些什么?”
“哪里敢劳烦你操心,”袁熙隐去心底的些许苦涩,打趣道,“明日我生辰,母亲的‘病’也痊愈了,你肯乖乖听话,别惹你二嫂生气——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就成。”
“我招惹她?万万不敢啊!”袁尚嘀咕了两句,似乎被自己的莫名吃瘪气笑了,后又将手搭在兄长的肩上,忽问,“甄嫂嫂是随你去幽州,还是留在邺城?”
“身为人媳,自然要留在这里替我侍奉母亲。”
“那两地分居,岂不孤苦寂寞?”
瞧那怀心思都写脸上的表情,袁熙一抖肩,将他的手甩开:“收起你的那堆烂花花肠子,少害兄长,否则别怪我又不搭理你了。”
撺掇过多回,自家兄长永远都是这副“忠贞不渝,宁死不肯失身”的节烈态度,袁尚以前还有兴趣逗着玩会儿,现在只觉得怪没意思的,便随意摆摆手,挖苦道:“管你去幽州当什么刺史都督、什么和尚道士,等下我若话讲得难听了,恐怕还要遭人记恨呢。”
袁熙略无奈,不免语重心长地劝道:“哎,季蘅的年纪虽比你小些,到底是我的发妻,你的亲嫂子,不指望你多么敬重、关切她,就算只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平日里客气些。万一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也请你替我照望她一二。”
袁尚瞧他严肃样子,忍不住想笑:“絮絮叨叨的,既然百般不舍,何必叮嘱我,直接带人走就是,素来也不见她多爱侍奉母亲。莫非——嫂嫂吃不得苦,不愿陪你去冀州?”
袁熙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且等过完生辰再坦白吧。”
“这又是为何?”袁尚十分不解,他虽然喜欢倚翠偎红,常与美姬厮混,却不曾对其中一个走心,故而不能明白兄长此时的情绪。
对此,袁熙避而不答,只平和说:“我自然想带季蘅去幽州,可父亲为了你,是如何也不会应允的。他甚至会怀疑,怀疑我生出了异心……”
虽从未明说,可邺城里人人皆知,君侯与女君都属意第三子袁尚承嗣,也就差没有用白纸黑字写来了。
“嗐,你与大哥他们又不一样,”袁尚低头笑了笑,“咱俩流着同样的血,是一母同胞、从小一块长大的亲兄弟……谁都有可能背叛我,唯独你,你绝对不会的!”
可话音刚落,他再抬头,笑容就呆呆僵在了嘴边,对方肃穆的神情让人感到陌生,也是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确定。
甚至还有种突然的、强烈的直觉——
甄季蘅就是那个莫名的变数。